熹微月色透過格欞窗,在清遠縣衙後堂的青磚地麵投下斑駁光影。蘇明遠伏案至深夜,案上攤開的不是公文簿冊,而是幾冊《資治通鑒》。燭火搖曳間,他的影子在牆上忽大忽小,如同內心那些難以名狀的思緒。
三年清遠縣令任期將滿,治下百姓安居樂業,賦稅如期完成,連年豐收,連州府都屢次褒獎。按說這該是值得欣慰的政績,可蘇明遠心中卻湧起莫名的空虛感。他放下手中的史書,揉了揉酸澀的雙眼。
我究竟是誰?這個問題又一次浮現在腦海中。
三年前初到清遠時,他還會在夜深人靜時想念清華園的梧桐葉,想念圖書館裡的現代文獻。可如今,那些記憶仿佛蒙上了一層薄紗,反倒是這古樸縣衙的一草一木更加真切。他已經習慣了每日卯時起床處理公務,習慣了與師爺幕僚商議政事,習慣了在大堂上斷案聽訟。
更讓他困惑的是,他竟然開始享受這種生活。
當他運用現代行政管理理念改革縣衙製度,看到效率大幅提升時,內心湧起的成就感是如此真實。當他推行新的農業技術,看到百姓們的笑臉時,那種滿足感也絕非虛假。可這些,都不是屬於蘇明遠——那個二十一世紀清華學子的生活。
老爺,夜已深了,該歇息了。管家王伯在門外輕聲提醒。
知道了,你們先睡吧。蘇明遠應了一聲,卻沒有起身的意思。
他端起茶盞,茶水已經涼透。就在這時,一陣眩暈襲來,仿佛那個雨夜在清華圖書館時的感覺。他急忙扶住案邊,卻發現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意識如潮水般退去。
在夢境的深處,蘇明遠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奇異的空間裡。四周是濃得化不開的霧氣,腳下是看不見邊際的虛無。而在他麵前,竟然出現了三個人影。
第一個人影穿著現代的白襯衫和休閒褲,戴著眼鏡,手中拿著一本《宋史》,正是他穿越前的模樣。那人看著他,眼中帶著複雜的神情:你還記得我嗎?
第二個人影身著青衫,麵帶青澀,眼中滿含迷茫與恐懼,正是他初到這個世界時的樣子。那人緊緊抓著衣襟,聲音顫抖:我好害怕,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太陌生了。
第三個人影則身著七品縣令的緋色官袍,神態從容,眉宇間帶著三年官場曆練出的沉穩。那人平靜地說: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有權有位,能施展抱負。
三個人影在霧氣中形成一個三角,而蘇明遠就站在中央,仿佛同時屬於每一個,又不完全屬於任何一個。
我們到底是誰?蘇明遠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這虛無的空間裡回響。
穿現代裝的人影苦笑:我是一個研究曆史的學者,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我有著理性的思辨,有著對古代社會的批判視角。可現在,我的存在似乎越來越虛幻。
青衫人影哽咽道:我是一個剛剛穿越的迷茫者,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恐懼和不適。我渴望回到原來的世界,可那個世界在哪裡?我甚至開始懷疑它是否真的存在過。
官袍人影沉吟片刻,緩緩開口:我是清遠縣令蘇明遠,三年來兢兢業業,政績斐然。我開始理解這個時代的運行規則,甚至認同其中的某些價值。這裡就是我的世界,這就是我應該走的路。
可這樣我們不是分裂了嗎?蘇明遠感到困惑,我應該選擇做哪一個?
現代裝人影搖頭:我們從來就不是分裂的。你看,無論是批判古代社會的理性思維,還是初來時的恐懼迷茫,亦或是現在的從容應對,這些都是你。問題不在於選擇哪一個,而在於如何整合這些不同的自我。
青衫人影點頭附和:是啊,我的恐懼讓你學會了謹慎,讓你明白了在這個世界生存的不易。沒有我的存在,你怎麼會如此珍惜現在的安穩?
官袍人影也說道:而我的從容讓你能夠在這個時代立足,讓你的理想有了實現的可能。沒有我,你的現代知識又有什麼用處?
蘇明遠在三個聲音的交彙中,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們不是三個獨立的存在,而是一個複雜靈魂的三個側麵。現代學者的理性給了他超越時代的眼光,初來者的迷茫讓他保持著對這個世界的敬畏,而官員的從容則讓他有了改變現實的能力。
那麼,我應該如何存在?他問。
三個人影同時開口,聲音漸漸重合:做你自己。你就是蘇明遠,一個跨越時空的複雜存在。你可以用現代的智慧審視古代的製度,用古代的方式實現現代的理想,用複雜的身份創造獨特的人生。
霧氣開始散去,三個人影也漸漸模糊。但在消失之前,現代裝人影對他說:彆忘了我們來自哪裡。青衫人影說:彆忘了我們曾經多麼無助。官袍人影說:彆忘了我們要去往何方。
蘇明遠猛然驚醒,發現自己仍然伏在案頭,燭火已經燃儘大半。他的額頭冒著冷汗,但內心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感。夢中的對話如此真切,仿佛真的是三個不同的自己在進行著靈魂的對話。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扉。夜風帶著田野的清香,月亮已經西斜。在這個靜謐的夜晚,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理解了自己的存在狀態。
他不需要選擇做哪一個自己,因為他本來就是這三者的統一體。現代學者的理性讓他能夠看到這個時代的弊病和可能的改革方向;初來者的謹慎讓他明白改革必須循序漸進,不能操之過急;而官員的經驗讓他有了實施改革的手段和能力。
原來如此。他輕聲自語,臉上露出了三年來最真誠的笑容。
這時,他忽然想起白天收到的一封信。那是州府轉來的,信封上的印章顯示來自汴京。他當時隻是匆匆瞥了一眼,便放在一邊處理公務去了。現在回想起來,那封信或許很重要。
他重新點燃燭火,從案頭的公文堆中找出那封信。拆開一看,果然是來自京城的消息。寫信人自稱鄭懷遠,說是朝中文士,因為讀到了他的一篇文章,深為讚賞,希望能有機會相見。
蘇明遠皺眉思索,他最近確實寫過一些政論文章,投遞給各地的文壇雅集,但並沒有刻意追求名聲。這個鄭懷遠又是如何得知的?
信中還提到,朝廷正在選拔地方能吏充實中央機構,他的政績和文才都引起了注意。暗示如果有機會,願意在京城為他引薦一二。
看完這封信,蘇明遠的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一方麵,這意味著他的治理成果得到了更高層的認可;另一方麵,這也意味著他平靜的地方官生活可能即將結束。
他想起夢中三個自己的對話。現代學者的理性告訴他,要獲得更大的話語權,就必須進入權力中心;初來者的謹慎提醒他,京城的政治環境遠比清遠複雜;而官員的經驗則讓他明白,這或許是一個改變自己、改變時代的機會。
也許,是時候邁出下一步了。他將信紙小心折好,放入貼身的衣袋中。
窗外傳來更鼓聲,四更已至。蘇明遠收拾好案頭的文件,吹滅燭火。明日還要早起處理公務,清遠縣的百姓們還在等著他的治理。但他知道,一粒種子已經在今夜種下。
無論將來走向何方,他都會是那個完整的蘇明遠——既是現代學者,又是穿越者,更是這個時代的改革者。三個身份不再是束縛,而成了他獨特的優勢。
在即將到來的新的人生階段中,他將用這種複雜而統一的身份,去書寫屬於自己的曆史篇章。
喜歡知不可忽驟得請大家收藏:()知不可忽驟得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