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時,禦史台。
蘇明遠剛走進衙署,就感覺到氣氛不對。
往日裡還會跟他打招呼的同僚,今日都紛紛避開了視線。有幾個人甚至在看到他後,立刻轉身離開,仿佛他身上帶著瘟疫。
這種被刻意疏遠的感覺,讓蘇明遠心中一沉。
蘇禦史。老吏員王承奉悄悄走過來,壓低聲音說,禦史中丞讓您去一趟。
蘇明遠點頭,整理好衣袍,向著中丞公房走去。
推開門,發現房中不止李緯一人。還有兩位禦史也在,其中一位正是那晚遇到的張禦史,另一位是年近五旬的老禦史趙謙。
下官見過中丞大人,見過兩位同僚。蘇明遠拱手行禮。
李緯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臉色有些凝重:蘇禦史,你那份彈劾李晉的新奏章,我看過了。
中丞大人以為如何?
證據確實更充分了。李緯頓了頓,但我要問你,你可想過後果?
什麼後果?
你這份奏章若是呈上去,就不是簡單的彈劾一個李晉了。李緯敲著桌案,你在奏章裡提到,李晉挪用戶部銀兩,涉及的賬目多達數十項。而這些賬目的審批,都需要經過戶部尚書、甚至是宰相的首肯。你這是要把整個戶部,甚至朝中重臣,都牽扯進來啊。
蘇明遠沉默片刻:下官隻是就事論事,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
就事論事?一旁的張禦史冷笑,蘇禦史,你可真是年輕氣盛。你以為朝堂是講道理的地方嗎?你以為你有證據就能扳倒蔡太師的人?
張禦史此言差矣。趙謙忽然開口,聲音蒼老卻有力,禦史之職,本就是糾察百官。若是因為懼怕權貴就不敢秉公執法,那要我們禦史台做什麼?
張禦史語塞,看向李緯。
李緯揉了揉額頭,顯得很疲憊:趙禦史說得不錯。但蘇禦史,你要明白,朝堂上的事,從來不是非黑即白。有時候,為了大局,我們不得不做些妥協。
什麼大局?蘇明遠問。
當前朝政,多有改革之舉。李緯緩緩說道,花石綱、豐亨豫大,雖然民間多有怨言,但聖上甚為倚重。蔡太師作為首相,正在推行這些政策。你若在這個時候彈劾他的門生,隻會被人認為是在阻撓新政。
可這些所謂的新政,正在加重百姓負擔。蘇明遠忍不住說,下官在地方任上時,親眼看到百姓為了應付花石綱,賣兒賣女的都有。這樣的政策,真的對嗎?
對與不對,不是你我能評說的。李緯歎氣,蘇禦史,我知道你心係百姓,但你要明白,改變一個朝代的政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一兩個禦史能做到的。
那我們就什麼都不做?眼睜睜看著百姓受苦?
不是什麼都不做,而是要選擇合適的時機。李緯站起身,走到窗前,蘇禦史,我給你一個建議。這份新奏章,暫時不要上呈。等風頭過了,我們再從長計議。
下官不同意。蘇明遠也站起來,語氣堅定,證據已經收集齊全,若是再拖延,隻會讓李晉有更多時間銷毀罪證。
你……李緯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你可知道,昨日刑部尚書已經來找過我,明確表示此案不宜深究。你若是執意要辦,不僅禦史台會被牽連,你自己也會惹禍上身。
下官不怕。
你不怕,可你想過你的家人嗎?張禦史忽然冷冷地說,你有妻有子,若是真的被蔡黨針對,到時候不僅你自己罷官下獄,你的家人也會受牽連。
這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頭上。蘇明遠想起了林氏擔憂的眼神,想起了還在讀書的兒子,心中湧起一陣痛楚。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搖了搖頭:若是因為害怕株連家人就放棄原則,那這官不當也罷。
你……簡直不可理喻!張禦史拂袖而去。
房中一時陷入沉默。
半晌,趙謙開口了:蘇禦史,老夫問你一句,你當真打算把這案子辦到底?
即便前路險阻,即便孤立無援?
即便如此。
趙謙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好,好一個不畏權貴的禦史。他轉向李緯,中丞大人,老夫有一句話要說。
趙禦史請講。
蘇禦史所為,雖然衝動,但於理有據,於法無虧。趙謙緩緩說道,禦史台作為糾察機構,若是連這樣秉公執法的禦史都要壓製,那我們禦史台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老夫以為,這份奏章,該上呈就上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