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後,蘇明遠換上一身素淨的青衫,獨自前往李邦彥府邸。
他沒有坐官轎,也沒有帶隨從,隻是如同普通士子一般,步行穿過汴京的街巷。這是為了避人耳目——蔡京的耳目遍布京城,若是大張旗鼓地去拜訪李邦彥,隻怕第二天就會傳到蔡府。
李府位於城東,是一座頗為雅致的宅院。門前沒有什麼氣派的裝飾,隻有兩株老槐樹,樹冠如蓋,在午後的陽光下投下斑駁的樹影。
蘇明遠上前叩門,開門的正是昨日送信的那位管家。
蘇大人,老爺已經等候多時了。管家恭敬地說,請隨小人來。
穿過前院,來到一處僻靜的花廳。廳中陳設簡樸,隻有幾案、坐榻,牆上掛著一幅山水畫,題的是王維的詩: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蘇兄駕臨,李某有失遠迎。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蘇明遠轉身,看見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文士走進來。此人身材修長,麵容儒雅,正是翰林學士李邦彥。
李學士客氣了。蘇明遠拱手行禮,明遠不請自來,還望勿怪。
哪裡的話。李邦彥笑著擺手,蘇兄能來,李某榮幸之至。請坐,請坐。
兩人分賓主落座,管家奉上香茗後便退了出去,還細心地關上了門。
蘇兄,昨日公堂之上,兄之風采,令人欽佩。李邦彥端起茶杯,李某在翰林院,聽聞此事後,連聲叫好。這些年來,朝中敢於直言的人越來越少,難得見到蘇兄這樣的血性男兒。
李學士過譽了。蘇明遠謙遜地說,明遠隻是做了分內之事。
分內之事?李邦彥歎息,若人人都能做好分內之事,朝政何至於此?
蘇明遠聽出他話中有話,試探地問:李學士對當今朝政,可有不滿?
李邦彥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確認院中無人後,才回到座位上。
蘇兄,我們既然見麵了,李某也不藏著掖著。他壓低聲音,實不相瞞,李某對當今朝政,不是不滿,而是憂心忡忡。
願聞其詳。
蘇兄初入京師不久,或許還不知道。李邦彥緩緩說道,蔡太師執政這些年,朝中已經變成了一言堂。凡是不順著他意思的人,不是被排擠出京,就是被打壓得抬不起頭。如今朝中十之八九的官員,都是他的門生故吏,互相勾結,把持朝政。
這些,明遠已有所耳聞。蘇明遠說,但朝中就沒有人能製衡他嗎?
製衡?李邦彥苦笑,說起來慚愧,李某雖為翰林學士,卻也是個明哲保身之人。這些年來,眼看著朝政日益腐敗,卻不敢說一句話。
李學士太過自謙了。蘇明遠說,若是明哲保身,今日就不會邀明遠前來了。
李邦彥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讚賞:蘇兄聰慧。不錯,李某今日邀蘇兄前來,確實是有事相商。
請講。
李某想問蘇兄,你可想過,昨日當堂揭露李晉之後,接下來會麵對什麼?
蔡京的報複。蘇明遠直言不諱。
不僅是報複。李邦彥認真地說,蔡太師已經把你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以他的手段,接下來必然會想方設法除掉你。而你一個人勢單力薄,如何抵擋?
所以,李學士今日找我,是想……
是想與蘇兄結盟。李邦彥說出了這四個字。
蘇明遠心中一動,但麵上不動聲色:李學士,此話何意?
蘇兄不必多慮。李邦彥看出他的顧慮,李某知道,突然說結盟,蘇兄難免懷疑是不是陷阱。但李某可以向蘇兄保證,今日之言,句句發自肺腑。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蘇明遠。
蘇明遠接過展開,發現是一封彈劾蔡京門生貪墨的奏章草稿,上麵落款正是李邦彥的名字,還有日期——三年前。
這是……
這是李某三年前準備上呈的一份奏章。李邦彥說,當時蔡太師剛上台不久,他的一個門生在禮部大肆貪墨。李某作為翰林學士,眼看不過,便寫了這份彈劾奏章。
那後來呢?
後來,這份奏章還沒呈上去,李某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李邦彥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信上說,若是李某敢呈上這份奏章,李某的次子,就會在回鄉途中遭遇。
蘇明遠心中一凜:他們威脅你的家人?
正是。李邦彥點頭,李某當時權衡再三,最終還是屈服了。這份奏章,就這樣壓了下來。從那以後,李某再也不敢觸碰蔡黨的人。
可今日,李學士為何又要……
因為李某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李邦彥正色道,一味退讓,隻會讓他們越來越囂張。若是人人都因為害怕而退縮,這朝廷就真的沒救了。
蘇明遠沉默片刻:所以,李學士今日找我,是想共同對抗蔡黨?
不僅是李某。李邦彥壓低聲音,朝中還有幾位同道,也對蔡黨不滿。隻是大家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如今蘇兄橫空出世,給了我們希望。
李學士太看得起明遠了。蘇明遠苦笑,明遠不過是個七品禦史,能有多大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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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兄莫要妄自菲薄。李邦彥認真地說,昨日公堂之上,蘇兄的表現已經證明了,隻要有勇氣、有智慧,再加上充分的準備,哪怕是蔡太師,也不是不可撼動的。
可蔡京勢力龐大,根深蒂固。我們這幾個人,如何對抗?
單打獨鬥,自然不行。李邦彥說,但若是聯合起來,形成一股力量,就不一樣了。蘇兄,你可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暗地裡對蔡黨不滿?
願聞其詳。
光是李某知道的,就不下十餘人。李邦彥掰著手指說,禮部侍郎吳敏、戶部員外郎李綱、禦史中丞李緯……這些人雖然平日不顯山露水,但都不是蔡黨中人。
禦史中丞李緯?蘇明遠驚訝,可他對我……
李中丞那人,謹慎得很。李邦彥笑道,他對蔡黨不滿,但又不敢公開反對,所以平日裡處處小心。但蘇兄不必懷疑,李中丞骨子裡還是個正直的人。
蘇明遠若有所思。他想起李緯雖然多次勸他謹慎,但關鍵時刻還是批準了他的奏章。看來,李邦彥說得不錯。
那李學士今日找我,具體是想……
李某想請蘇兄,今晚到寒舍一聚。李邦彥說,到時會有幾位同道前來,大家坐下來,好好商議一下,如何應對當前的局勢。
今晚?蘇明遠遲疑了一下。
蘇兄可是有顧慮?李邦彥問。
不是顧慮,隻是擔心……蘇明遠斟酌著說,若是我們這些人聚在一起,隻怕會被蔡黨盯上。到時候,他們說我們結黨營私,隻怕更麻煩。
蘇兄所慮極是。李邦彥點頭,所以今晚的聚會,要絕對保密。前來的人,都會像蘇兄一樣,穿便服、不帶隨從。而且,我已經讓管家提前清理了宅院,確保不會有外人窺探。
那就好。蘇明遠想了想,點頭道,既然李學士如此安排,明遠自當前來。
那就這麼定了。李邦彥露出笑容,今晚戌時,還請蘇兄準時赴約。
一定。
兩人又閒談了一會兒,蘇明遠便告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