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隻有微風拂過簷角的輕響,偶爾夾雜幾聲犬吠,便又歸於沉寂。黎明來得猝不及防,幾聲清亮的雞鳴劃破天幕,東方泛起魚肚白,天邊的雲彩像是被潑了胭脂,暈開一片沉沉的赤。
陳家書房裡,陳先如仰靠在紅木椅背上,雙手抱胸,雙腳隨意搭在辦公桌沿。他頭發蓬亂如枯草,熨帖的白襯衫敞著領口,露出微微發福的肚皮。腦袋歪在一邊,嘴角淌著一絲涎水,細微的呼嚕聲在靜謐的房間裡起伏——又是在這方寸之地熬了一整夜。
“老爺。”
“老爺。”
“老爺!”
旺樂輕手輕腳推門進來,連喚三聲,陳先如猛地睜眼,瞳孔驟縮。他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摸抽屜下的槍柄,指尖剛觸到冰涼的金屬,就見旺兒慌忙舉起雙手:“老爺,是我!是旺樂啊!”
陳先如鬆了口氣,指尖的力道卻沒卸,他用力揉搓了兩把臉,將雙腳從桌上挪開,坐得端正了些,隻是眼底的紅血絲藏不住疲憊。
“老爺,這一夜又沒合眼,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旺樂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勸,“天還早,您回房歇會兒,過半個時辰我再去喚您,誤不了事。”
陳先如瞥了眼窗外,晨光已經漫過窗欞,落在桌上的文件上。他擺擺手:“天亮了,不睡了。你去吧,我再坐會兒。”
旺樂應聲退下,帶上門的瞬間,陳先如摸出煙盒,抖出一支煙點燃。煙霧嫋嫋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那副煉獄般的景象——血淋淋的內臟混著斷肢,和烏黑的煤塊攪在一起,堆在山坡上,像是一座猙獰的墳塚。
昨日,鳳城潘家三坑的瓦斯爆炸還曆曆在目。日軍逼著工人在瓦斯超限的區域掘進,全然不顧人命。爆炸發生後,為了保住井口不報廢,他們竟下令封死巷道,一百三十多個鮮活的生命,就這麼被埋在地下,炸得屍骨無存。後半夜,他聽見山坳裡傳來野狼的嗥叫,一聲聲,像是在啃噬他的骨頭。
陳先如閉上眼,睫毛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一滴滾燙的淚砸在煙盒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他盯著那片濕痕發愣,心口像是被什麼鈍器鑿開了一道縫,冷風呼呼地往裡灌。做這商會會長幾年,他見慣了同胞跪街乞討,見慣了餓殍橫臥路旁,心早就硬得像塊生鐵,刀砍不動,石砸不穿,可此刻,竟硬生生疼出了裂縫。
眼前的煙霧又變了模樣,化作那座五層洋樓——那哪是什麼工人醫院,分明是人間地獄。
慘白的燈光晃得人眼暈,一排排稻草席鋪在地上,躺著的人瘦得隻剩一副骨頭架子。他們的臉蠟黃蠟黃的,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得像蒙塵的古井,裡麵盛著絕望,盛著痛苦,盛著化不開的哀怨。他們都是被日本人強征來的勞工,築兵營、挖戰壕、修碉堡,每天要乾十五個時辰的活。吃的是發黴的糠麩,喝的是溝裡的臟水,稍有遲緩,換來的就是鞭子和槍托。曾經的壯勞力,如今枯槁得像一截截朽木,整座洋樓裡,隻有悲切的呻吟和低低的哀嚎,一聲聲,敲得人心頭發顫。
“我到底……為那些豺狼做了什麼?”
陳先如的煙燃到了半截,窗台上的露水凝成了水珠,順著窗沿滾落。他正怔忡著,門口忽然探進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腦袋,烏溜溜的眼睛轉了轉,像兩顆黑葡萄。
“爹!”
脆生生的童音響起,陳先如渾身一震。他迅速抬手拭去眼角的濕意,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又用手掌扇了扇周圍的煙霧,臉上瞬間漾起笑意,朝著門口張開雙臂:“煒偉來啦,快到爹這兒來。”
煒偉“噔噔噔”地撲進他懷裡,小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仰著小臉,奶聲奶氣地抱怨:“爹,你怎麼又抽煙呀,娘說抽煙有害健康!”
“好好好,”陳先如刮了下他的小鼻子,聲音柔得能掐出水,“以後爹聽煒偉的,不抽了。”
“爹又沒回房睡,”煒偉撅著小嘴,手指摳著他襯衫的紐扣,“娘說,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天天躲在書房裡。”
陳先如把他抱到膝上,指腹摩挲著他軟乎乎的臉頰:“胡說,煒偉是爹的心肝寶貝,爹怎麼會不要你。”
“娘說爹就愛工作,總找借口忙,都不陪我玩。”煒偉說著,咧開嘴笑,露出門牙上的小豁口,像隻討喜的小鬆鼠。
陳先如被他逗笑,低頭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爹這段時間是真忙,等忙完這陣子,天天陪煒偉,好不好?”
“這陣子是多久呀?”煒偉歪著腦袋,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認真的那股勁,倒讓人無法敷衍,“爹要給我個準日子。”
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神,陳先如心頭一暖,又一酸,他哈哈大笑起來,捏了捏煒偉的臉蛋:“你這個小精靈鬼,還敢給爹下通牒。好,爹答應你,一個星期,不管多忙,爹都陪著煒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