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至,月隱星稀,正是夜行最隱蔽的時辰。汝南與江夏交界處的丘陵地帶,萬籟俱寂,隻有夜梟偶爾的啼叫和夏蟲不甘的鳴泣。
潁川陳氏族長陳珪,此刻已無半分平日裡的名士風範。他身著一件半舊的褐色麻衣,臉上塗抹了些許泥灰,混雜在二十餘名同樣裝扮粗陋、神情緊張的“家仆”之中。這些“家仆”,實則是家族最核心的子弟、少數知曉內情的忠仆以及兩位負責管理秘密賬冊和印信的老家臣。女眷和幼童已按更早的計劃,分散在其他“商隊”中先行,他們這一批,是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核心。
按照吳國“林泉”傳來的最終方案,他們在此處一個廢棄的土地廟彙合,等待接應。每個人心中都繃著一根弦,既盼望著南方的援手,又恐懼著黑暗中隨時可能出現的官兵。
“叔父,已過亥時三刻了。”一名年輕子弟湊到陳珪耳邊,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珪強自鎮定,低聲道:“稍安勿躁,既已至此,唯有信人。”他袖中的手緊緊握著一枚溫潤的玉佩,那是陳家傳承的信物,也是他此刻唯一的心理依托。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土地廟外的草叢中傳來三聲有節奏的、類似鷓鴣的鳴叫——正是約定的暗號。
陳珪精神一振,示意身邊一名懂得回應的護衛。很快,幾條黑影如同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滑入破廟,為首一人身形精悍,目光在黑暗中銳利如鷹,正是蘇飛。
“陳公?”蘇飛壓低聲問。
“正是老朽。尊駕是……”
“吳公國鎮北將軍麾下,蘇飛。奉命接應陳公及諸位南下。時間緊迫,請隨我來,路上勿言,緊跟隊伍。”蘇飛言簡意賅,沒有多餘的客套,一揮手,身後幾名山地營精銳立刻上前,示意陳家人跟上。
一行人迅速離開土地廟,在蘇飛及其部下的引導下,鑽入廟後更深的密林。山路崎嶇難行,但對於逃命的人來說,這反而提供了最好的掩護。蘇飛選擇的路線極為刁鑽,避開了所有可能的鄉間道路和村落,完全依靠山林溝壑潛行。他手下的士卒顯然對這片地形做過深入研究,即便在黑暗中也能快速辨彆方向,且不斷有前哨和斷後的弟兄來回傳遞無聲的信號。
陳珪等人咬牙緊跟,沉重的喘息和腳步踩斷枯枝的聲音被控製在最低限度。蘇飛的乾練和這支隊伍的井然有序,讓陳家人心中稍安,仿佛在無儘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微光。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在更外圍的黑暗中,另幾雙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
江夏北部都尉府派出的精銳探馬,早已按照洛陽密令,監控著這片區域。陳家人的聚集,蘇飛小隊的出現和接應,雖然隱秘,但在有心人撒開的大網中,依然留下了細微的痕跡——被踩踏壓倒的草叢方向、空氣中殘留的微弱人氣、乃至夜梟因驚擾而改變的啼叫方位。這些信息被迅速彙總,傳向後方。
距離接應隊伍約五裡外的一處山坳中,江夏北部都尉周武虛構人物)正摩挲著手中的刀柄,眼神冰冷。他麾下八百步騎已在此埋伏多時,人馬銜枚,刀弓在手。
“都尉,目標已彙合,正沿七號溝方向南下,約二十五人,接應者約五十,皆輕裝,似有武備。”探馬低聲回報。
周武嘴角咧開一絲殘酷的笑意:“果然來了。傳令各部,按第二方案,等他們進入‘口袋’再動手。弓弩手優先射殺外圍接應者,步卒圍困核心,務必生擒那為首的陳珪老兒!行動要快,一個也不許放跑!”
“諾!”
殺機,如同逐漸收緊的絞索,在寂靜的夏夜山林中悄然彌漫。
蘇飛對此並非毫無察覺。作為經驗豐富的山地戰將領,他對危險有著野獸般的直覺。行至中途,他忽然舉起拳頭,整個隊伍瞬間停止,伏低身形。
“不對勁。”蘇飛對身旁的副手耳語,“太靜了。連蟲鳴都少了。前麵岔路口的鳥雀似乎也被驚過。”
副手凝神感知,也點了點頭:“將軍,是否改道?備用路線雖然繞遠,但更隱蔽。”
蘇飛看了一眼身後疲憊不堪、強打精神的陳家人,又估算了一下時間和路程。備用路線需要多走近兩個時辰,且地形更複雜,陳家人恐怕難以支撐。
“派兩個機靈的弟兄,摸到前麵高地和兩側山梁看看。其餘人,原地隱蔽,噤聲。”蘇飛決定先偵察。
然而,就在兩名斥候剛剛離開隊伍不過百步,異變陡生!
“咻——啪!”一支響箭帶著淒厲的尖嘯射入夜空,炸開一團微弱的火光!
緊接著,四麵八方驟然亮起無數火把,喊殺聲震天響起!
“殺!勿放走一個吳狗逆賊!”
“生擒陳珪者重賞!”
伏兵儘出!周武並未等到蘇飛完全進入預設的“口袋”,而是在察覺到對方可能起疑時,果斷提前發動,意圖以絕對優勢兵力,一舉圍殲!
“中計了!結圓陣!保護陳公!”蘇飛反應極快,厲聲大喝。五十名山地營精銳瞬間收縮,將驚惶失措的陳家人圍在中央,刀出鞘,弩上弦,背靠背結成一個小而緊密的防禦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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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矢如飛蝗般從黑暗的樹林中射來,叮叮當當地打在盾牌和甲胄上,也有不幸中箭者的悶哼響起。陳家人中傳來壓抑的驚呼和哭喊。
“不要慌!低頭!”蘇飛一邊揮刀撥打流矢,一邊冷靜指揮,“東南方向是山林,向那邊移動!交替掩護!”
他知道,在這片相對開闊的溝穀地帶被包圍,隻有死路一條。必須衝進更茂密複雜的山林,才能利用地形周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山地營士卒不愧是蘇飛親手帶出的精銳,雖驚不亂,在箭雨中艱難而堅定地朝著東南方向且戰且退。盾牌手在前,弩手間歇還擊,刀手護住兩翼和後方。不斷有人中箭倒下,但缺口立刻被補上,陣型始終未散。
陳珪被兩名子侄和一名忠仆死死護在中間,臉色蒼白如紙,眼中滿是絕望與悔恨。他終究還是將家族帶入了絕境,也連累了這些前來救援的吳國將士。
周武在後方高坡上觀戰,見對方陣型嚴整,撤退有序,眉頭一皺:“不愧是陳砥手下的精銳。傳令,兩翼包抄,截斷他們進山的路!弓弩手持續施壓!”
更多的魏軍從兩側湧出,試圖迂回切斷蘇飛小隊的退路。同時,箭雨更加密集。
“將軍!衝不過去了!魏狗人太多!”副手肩頭中了一箭,咬牙喊道。
蘇飛環視四周,火光映照下,魏軍的身影重重疊疊,喊殺聲越來越近。己方已經倒下了十幾人,陳家人也有數人中箭傷亡。退路被堵,兵力懸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嗚——嗚——嗚——”低沉而雄渾的號角聲,突然從東南方向的山林深處傳來!那不是魏軍的號角!
緊接著,那片原本被認為可能有埋伏的山林邊緣,驟然亮起更多火把,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人馬,喊殺聲同樣震天動地,朝著魏軍側翼猛撲過來!
“江夏水軍!文聘將軍在此!魏狗受死!”嘹亮的戰吼劃破夜空。
周武大吃一驚:“什麼?文聘的水軍?他們怎麼會上岸到這裡?!”
突如其來的生力軍徹底打亂了魏軍的部署。文聘派出上岸接應的這支隊伍,雖然隻有三百人,但皆是水軍精銳,養精蓄銳已久,此刻以逸待勞,從魏軍意想不到的方向發起突襲,頓時將魏軍的包圍圈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蘇飛絕處逢生,精神大振:“弟兄們!援軍到了!隨我衝出去!與文將軍彙合!”
絕境中的山地營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護著殘餘的陳家人,朝著援軍殺來的方向猛衝。內外夾擊之下,魏軍陣腳大亂。
周武又驚又怒,眼看煮熟的鴨子要飛,急忙指揮部下穩住陣腳,試圖重新合圍。但文聘派來的將領顯然經驗豐富,並不戀戰,接應到蘇飛等人後,立刻交替掩護,向東南方向的河岸撤退——那裡有接應的船隻。
一場混戰在黑夜的山林與河灘間展開。箭矢橫飛,刀光閃爍,鮮血與泥濘混雜。最終,蘇飛和文聘的接應部隊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和默契的配合,成功擺脫了周武部的糾纏,帶著幸存的人員陳珪及十三名族人,蘇飛部幸存二十餘人),登上了隱藏在蘆葦蕩中的快船,順流而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周武追至河邊,隻看到遠去的船影和滿地的狼藉屍體雙方皆有),氣得暴跳如雷,卻無可奈何。他沒能完成司馬懿“生擒首腦、獲取鐵證”的命令,隻留下了一地屍體和一場糊塗賬。
東方天際,已微微泛白。這場精心策劃的伏殺與驚心動魄的突圍,以魏軍未能達成主要目標、吳陳聯軍慘重損失但核心人物逃脫而告終。荊北邊境,因此事再起波瀾。
天色微明,洛陽大將軍府的書房內已燃起燈燭。司馬昭帶著連夜送到的江夏急報,麵色沉鬱地走了進來。
“父親,周武失手了。”司馬昭將戰報呈上,語氣帶著不甘與懊惱,“文聘的水軍突然出現在內陸接應,蘇飛和陳珪等人趁亂逃脫,乘船南下。我方折損兵馬百餘,僅擊殺部分吳軍士卒和陳家仆從,未能擒獲主要人物。”
司馬懿接過戰報,平靜地瀏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半晌,他才緩緩開口:“文聘……趙雲果然留有後手。陳砥小兒,倒也不是全無謀劃。”
“父親,如今人已逃脫,我們該如何處置?是否要公開此事,譴責吳國越境劫掠、勾結我朝叛逆?”司馬昭問道。
司馬懿搖了搖頭:“公開?拿什麼公開?周武的伏擊本就不便明言,我們有何立場指責吳國‘越境’?難道說我們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他們?至於勾結叛逆,陳珪等人已逃,死無對證,僅憑幾個仆從屍體和戰場痕跡,難以服眾,反而可能被吳國反咬一口,說我誣陷。此事,暫時隻能吃個啞巴虧。”
司馬昭憤然:“難道就這麼算了?周武無能,壞父親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