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李園。
菊花開得正好,一簇簇,一叢叢,金黃淺白,在漸涼的風裡舒展著花瓣。可這滿園的盛景,卻透不進那間終日門窗緊閉的書房。空氣裡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酒氣,不是清香醇厚的佳釀,而是某種辛辣、劣質的燒刀子味道,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胸口。
林詩音,或者說,此刻占據著這具軀殼的白飛飛,靜靜地坐在窗邊的梨花木椅上。她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裙,裙擺繡著幾株淡雅的蘭花,是這具身體原主最喜歡的樣式。陽光透過窗欞的縫隙,吝嗇地投下幾縷微弱的光束,恰好照亮她擱在膝上的手。手指纖長,白皙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是一雙標準的、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的手。
可白飛飛看著這雙手,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這不是她的手。她的手,曾浸透鮮血,練過幽冥宮最陰毒的掌法,指尖能凝氣成冰,取人性命於瞬息。而這雙手,隻會撫琴、繡花,或者,顫抖地捧著那些注定得不到回應的、微末的期盼。
腦海裡屬於另一個女子的記憶,如同破碎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她剛剛穩固下來的神魂。那些記憶是溫軟的,帶著書香墨韻,卻也帶著刻骨的哀愁。父母早亡,攜著偌大家產寄居表哥門下,青梅竹馬,情愫暗生,定下婚約……然後是那個叫龍嘯雲的男人出現,表哥李尋歡日益的疏遠、酗酒、痛苦,以及那些越來越清晰的,要將她“讓”出去的暗示。
“讓”。
白飛飛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絲弧度,冰冷,且淬著毒。
多麼可笑的一個字。她白飛飛,幽冥宮主白靜精心培養的殺人利器,快意恩仇,視男子如草芥,竟有一天會淪落到被人當作一件可以隨意轉贈的“禮物”?
記憶裡,那個叫林詩音的女子,隻會垂淚,隻會隱忍,將所有的苦楚和著血淚咽下,最終凋零在這座看似繁華、實則冰冷的牢籠裡。
可她不是林詩音。
她是白飛飛。
銅鏡就放在不遠處的梳妝台上。她起身,步履無聲地走過去。鏡麵光潔,映出一張蒼白而清麗的臉龐。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一雙秋水般的眸子裡,此刻卻沉澱著與這具身體年齡絕不相符的滄桑與戾氣。
尤其是那雙眼睛……白飛飛微微眯起眼,湊近了些。這雙眼睛的形狀,眼底深處那一點點難以化開的幽冷,竟與她記憶深處那個女人的眉眼,有七八分的相似。
白靜。
她的“娘親”。那個用仇恨和嚴苛訓練將她塑造成複仇工具的女人。
一絲尖銳的痛楚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口,伴隨著滔天的恨意與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扭曲的依戀。她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已隻剩下萬年不化的寒冰。
也好。既然老天讓她借這具身體重活一次,那麼,從今往後,她就是林詩音。一個,截然不同的林詩音。
屬於林詩音的一切,她都要拿回來。而施加在這具身體上的屈辱,她必百倍奉還!
書房的門“吱呀”一聲被從外麵推開,濃烈的酒氣更是撲麵而來。
李尋歡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他依舊穿著那身半新不舊的藍色長衫,襟前沾染著酒漬,頭發也有些散亂。那張曾經俊朗瀟灑的麵容,如今被酒色和愁緒侵蝕得憔悴不堪,唯有一雙眼睛,在醉意朦朧深處,還掙紮著一點令人厭惡的、自我感動的痛苦。
他看見站在鏡前的“林詩音”,腳步頓了頓,眼底的痛色更深。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被酒嗝堵住,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
“詩音……”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我……我對不住你。”
白飛飛,不,現在是林詩音了,她沒有轉身,依舊看著鏡中的自己,以及鏡中映出的那個頹唐的男人身影。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像結了冰的湖麵:“表哥何出此言?”
李尋歡被她這異常的冷靜弄得一怔,隨即痛苦地握緊了拳頭,指節泛白:“大哥……龍大哥他……他對你情深義重,他為你相思入骨,病入膏肓……我……我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他……”
他的話斷斷續續,邏輯混亂,但核心意思卻表達得清清楚楚。
林詩音緩緩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