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徹骨的寒意,順著四肢百骸爬上來,最後凝固在心臟,帶著某種被撕裂的痛楚。耳邊似乎還有槍炮的轟鳴、離散的哭嚎,以及……周霆琛最後看她那一眼,沉靜、包容,卻帶著無儘的遺憾。
佟毓婉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纏枝花卉帳頂,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她自幼聞慣了的檀香混合著額娘妝台上那種冷冽的梅花頭油香氣。沒有硝煙,沒有血腥,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屬於清晨庭院的靜謐聲響。
她霍然坐起,伸出自己的手——小小的,軟軟的,指節處還有幾個可愛的肉窩窩。她撲到床邊的玻璃梳妝台前,鏡子裡映出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蛋,大約七八歲光景,眉眼精致如畫,帶著滿洲貴女的驕矜,額前覆著柔軟的劉海。
這不是夢。
她真的回來了。回到了光緒年間,回到了她還是佟佳府上金尊玉貴的小格格的時候!那些痛徹心扉的遺憾,那些無力挽回的失去,都還來得及!
巨大的狂喜和酸楚一同衝上心頭,她用力捂住嘴,才沒讓那哽咽溢出喉嚨。下一秒,一個名字電光石火般撞入腦海——
周霆琛!
他的斷指!他那隻為她而斷的手指!
前世種種紛至遝來:雪夜裡他毅然揮刀斷指救她;他因那隻手被額娘嫌棄,被世人指摘;他因此被逼離開周家,被那渣爹周鳴昌拖累,甚至染上大煙……還有那個頂替了黎紹峰身份的乞兒福根,像條毒蛇一樣潛伏在他們身邊,一次次陷害、離間,最終釀成無數慘劇……
不!這一世,絕不能再這樣!
佟毓婉跳下床,甚至來不及喚丫鬟進來伺候,自己手忙腳亂地扯過旗裝穿上。心跳得又快又急,幾乎要撞出胸腔。她必須立刻出去,去那個地方,去遇到小時候的周霆琛的地方!必須在悲劇發生之前阻止!
“格格?您怎麼自個兒起來了?”大丫鬟雲香端著溫水進來,見狀嚇了一跳。
“額娘呢?”佟毓婉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帶著孩童應有的嬌憨。
“福晉去老太太屋裡請安了,吩咐了讓您多睡會兒呢。”
“我睡不著了,想出去逛逛園子。”佟毓婉快速洗漱完畢,抓起梳子胡亂梳了兩下頭發,“不用跟著我,我就在近處,一會兒就回來。”
不等雲香反應,她像隻靈活的小鹿,提著裙擺就跑了出去。
冬日的清晨,空氣乾冷,嗬出的氣成了白霧。佟毓婉憑著記憶,穿過熟悉的抄手遊廊,繞過假山,一路朝著府邸後門那條僻靜巷子的方向跑去。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著,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期盼和恐懼。
千萬不要晚,千萬不要……
她悄悄拉開後門的一條縫,擠了出去。巷子口,果然圍了幾個探頭探腦的半大孩子。她的目光急切地掠過那些模糊的麵孔,猛地定格在巷子深處——
幾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正扭打在一起,爭搶著什麼。其中一個年紀稍大、身材乾瘦的男孩,眼神凶狠,正死死按著另一個稍小些的男孩。被按著的男孩衣衫更破舊,卻異常沉默,隻是用力掙紮著,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不服輸的野性和倔強。
是他!小號的周霆琛!
而那個壓著他的乾瘦乞兒,就是福根!那個陰魂不散、毀了所有人安寧的禍害!
佟毓婉的目光瞬間冰冷,如同淬了寒刃。前世的滔天恨意翻湧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毒死他?現在確實是最好的機會,一個無人在意的乞兒,死了也就死了。她袖袋裡,確實有幾塊出門前順手抓的、準備喂池子裡錦鯉的糕點,若要做點什麼手腳,對她這個自幼見識過後宅手段的滿清貴女來說,並非難事。
但……眾目睽睽之下?
就在她遲疑的瞬間,那邊情勢突變。福根似乎搶到了什麼東西,得意地咧嘴一笑,抬手就要把那東西往嘴裡塞。周霆琛猛地撲上去咬他的手臂,福根吃痛,罵了一句臟話,眼神一厲,竟從破棉襖裡摸出一把生鏽的、卻明顯開了刃的破舊小刀,不管不顧地就朝著周霆琛的手紮去!
就是這個時候!
前世,周霆琛就是為了護住她或者說,護住當時驚慌失措撞入戰圈的她),才用手去擋,被這刀切斷了手指!
佟毓婉瞳孔驟縮,所有的殺意和算計頃刻間被更強烈的本能取代——保護他!絕不能讓他再受一點傷!
“住手!”
她清脆的童音劃破了巷子的混亂,帶著不容置疑的驕橫。這一聲喊得又急又亮,不僅扭打的乞兒們,連旁邊看熱鬨的孩子都嚇了一跳,齊刷刷看過來。
福根的動作一滯,刀子停在半空。他詫異地看向這個突然出現的、穿著華貴貂皮滾邊櫻紅色緞子棉袍、像年畫裡走出來的玉雪小格格。
周霆琛也抬起頭,黑曜石般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愕然和不易察覺的警惕。他不認識她。
佟毓婉強壓下狂跳的心,迅速從袖袋裡摸出那幾塊用油紙包著的精致點心,故意高高舉起,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你們在搶什麼?這個嗎?我這裡有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