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霆琛臂上的傷一日日見好,拆了紗布,留下了一道深色的疤痕,像某種決絕的印記,刻在他的血肉之上,也刻在佟毓婉的心頭。那道疤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時代的洪流與個人的惡意從不因誰的意願而放緩腳步。
她不再猶豫。
佟府書房內,熏香嫋嫋,卻壓不住那份山雨欲來的沉悶。佟毓婉將一遝香港的地契、洋行賬戶流水、以及幾封南方來的密信,輕輕放在佟佳鴻升的書案上。
“阿瑪,”她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我們在香港的所有產業明細,以及廣州、上海兩地近半年的資金流向。您也看到了,北邊……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佟鴻升拿起那些紙張,越看臉色越是凝重。他並非對時局毫無察覺,隻是多年來積攢下的家業、人脈、乃至那份遺老的身份,都讓他難以痛下決斷,總存著一絲僥幸。但女兒擺在他麵前的,是冰冷而清晰的數字和趨勢。戰爭的陰雲已壓至眉睫,上海的繁華之下,暗流洶湧,租界也非絕對安全之地。
他長歎一聲,靠向椅背,仿佛一瞬間老了幾歲:“婉婉,你……當真決定了?”
“阿瑪,”佟毓婉走上前,跪坐在父親腳邊的軟墊上,仰頭看著他,眼神清澈而堅定,“樹挪死,人挪活。咱們不是敗逃,是轉移。保住佟家的根基,保住額娘和您安享晚年的依憑,才是最大的孝道和擔當。香港如今是英國人的地盤,相對安穩,我們的產業也在那裡紮了根,過去了一切都能重新開始。總好過留在這裡,將來……任人魚肉。”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極輕,卻重重砸在佟佳鴻升心上。他閉上眼,眼前閃過戰火紛飛、家產充公、家人流離的慘狀。良久,他緩緩睜開眼,眼底那點最後的猶豫終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之主的決斷。
“好。”他沉聲道,手指在案幾上重重一叩,“就依你。儘快準備,分批走。務必機密,莫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女兒明白。”佟毓婉心頭巨石落地,眼中泛起淚光,卻帶著笑意。
接下來的日子,佟府表麵依舊平靜,內裡卻開始了緊鑼密鼓的遷徙準備。心腹管家和仆役被分批派往香港打前站。珍貴的古玩字畫、金銀細軟被巧妙地裝箱,貼上不起眼的標簽,通過不同的渠道秘密運出。佟佳鴻升也開始稱病,逐漸謝絕不必要的應酬,暗中處理內地不易變現的產業。
葉赫那拉氏雖不舍故土,但見丈夫女兒意誌堅決,又深知留下凶多吉少,便也默默收拾起心情,幫著打理內務,將一份不舍化作對未來的期盼。
周霆琛的傷一好利索,便立刻處理了白記銀匠鋪。他沒有變賣,而是將鋪子和剩下的材料工具,一並留給了師傅白老漢養老。白老漢知他非池中之物,紅著眼眶收了,隻反複叮囑他去了那邊要好好的。
周霆琛則開始利用自己這些年積累的人脈和佟家暗中提供的資源,開始接觸香港那邊的珠寶行當,提前鋪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必須更快地在那個新地方站穩腳跟,才能兌現他對佟毓婉的承諾。
離開的日子定在秋末。一則天氣適宜航行,二則局勢尚未徹底惡化到難以脫身。
臨行前夜,佟毓婉悄悄去了周霆琛臨時落腳的小院。院子清寂,月色如水,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長長的。
她將一個小巧沉實的錦盒塞進他手裡。
周霆琛打開,裡麵是厚厚一遝港幣現鈔,幾張香港銀行的彙票,還有幾張寫滿人名的紙條和地址。
“這些你拿著,”佟毓婉低聲道,“不是佟家的,是我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體己,還有……一部分額娘私下塞給我的。這些人,是到了香港或許能幫上忙的聯絡點。你比我們晚一班船走,路上一切小心。”
周霆琛看著那盒足以讓任何人心動的財富和人脈,卻沒有立刻去接。他抬眸看她,月光下她容顏清麗,眼神卻有著超越年齡的沉穩與周全。她總是這樣,默默為他打點好一切。
“毓婉,”他聲音低沉,“我不需要……”
“你需要。”佟毓婉打斷他,將盒子用力按進他手心,指尖冰涼,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周霆琛,這不是施舍,是我們未來的啟動資金。我知道你有本事,但白手起家太慢,時局不等人。我們要的,是儘快安穩下來。”
她看著他,眼神灼灼:“我和你,不分彼此。”
周霆琛的心被這話燙得一顫。他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指,用力攥緊,那枚他始終貼身戴著的羊脂白玉鎖隔著一層衣料,熨帖著他的心口。
“好。”他啞聲應道,千言萬語都凝在這一個字裡。他將那錦盒仔細收好,如同收起一份無比鄭重的托付和信任。
“等我到了香港,我會立刻去找你。”他承諾。
“我知道。”佟毓婉微笑,“我和額娘阿瑪,在香港等你。”
翌日,佟家一行低調地登上了前往香港的客輪。沒有驚動太多人,隻有幾個至交好友前來送行。碼頭上人頭攢動,彌漫著離愁彆緒和一種惶惶不安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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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毓婉站在甲板上,望著漸漸遠去的上海外灘。那些熟悉的建築、霓虹、喧囂,都將成為前世的記憶。她心中沒有太多傷感,隻有對未來的期盼和一絲卸下重負的輕鬆。
最重要的,她保護了家人,也抓住了她的幸福。
葉赫那拉氏輕輕攬住女兒的肩頭,低聲道:“走了也好。到了那邊,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