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冰涼的細針,密密麻麻紮在身上,又順著濕透的藍布旗袍往下淌,帶走最後一點稀薄的體溫。腳下那雙半舊的布鞋早已吸飽了泥水,每邁出一步,都沉甸甸的,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黏膩聲響。
夜已經很深了,這條通往陸家宅邸的巷子,幽暗得不見儘頭。路燈的光暈在滂沱雨幕裡化開,昏黃一團,勉強照亮腳下坑窪的石板路。
依萍死死咬著下唇,幾乎嘗到一絲鐵鏽般的腥氣。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那一點銳痛來抵禦心底翻湧的屈辱和身體無法抑製的顫抖。
又是來要錢的。
每個月這一天,都像是把她剝光了推到刑場上,接受陸振華,還有王雪琴那女人似笑非笑的審視。為了媽媽,為了那個破敗得四處漏風,卻勉強能稱之為“家”的地方。
額角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是被陸振華的馬鞭抽裂的。結痂不久,此刻被冰冷的雨水一激,更是泛起一陣陣尖銳的抽痛,連帶著太陽穴也突突地跳。
她吸了吸鼻子,雨水混著淚水滑進嘴角,又鹹又澀。不能哭,陸依萍,你不能哭。她對自己說。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尤其是在那些人麵前。
巷口的風更大了些,卷著雨絲劈頭蓋臉砸來。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腳下猛地一滑——
天旋地轉。
視野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急速放大,手肘和膝蓋傳來鈍重的撞擊痛感。泥水瞬間濺滿了半張臉,額角那處舊傷似乎又裂開了,溫熱的液體混著冰冷的雨水淌下來。
就在她意識模糊,幾乎要被這無邊的狼狽和絕望吞噬的刹那——
嗡!
一聲輕微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鳴。
周遭的一切,雨聲、風聲、冰冷的觸感,驟然遠去,變得模糊不清。眼前並非徹底的黑暗,而是一種混沌的、流淌著奇異光暈的色彩。身體失去了重量,輕飄飄地懸浮著。
緊接著,無數破碎的、光怪陸離的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水,強行湧入她的腦海!
她看見自己穿著白紗,站在教堂裡,對麵是何書桓深情的眼,可轉眼,他又和如萍糾纏不清,自己心碎神傷,從外白渡橋上一躍而下……
她看見媽媽傅文佩日夜垂淚,擔憂著她,卻又一次次勸她忍耐,退讓……
她看見李副官一家困頓潦倒,可雲拖著病體
而她拚了命去登台唱歌,賺來的錢像流水一樣填進去給他們一家,換來的卻未必是感激……
她看見陸振華的專橫,王雪琴的刻薄算計,如萍看似純善下的私心,夢萍的驕縱,爾傑的頑劣……還有那個魏光雄,王雪琴藏得嚴嚴實實的秘密……
一幕幕,一場場,清晰得令人窒息,又荒誕得如同最蹩腳的話本子。
而她自己,陸依萍,就是這個話本子裡,那個被命運玩弄於股掌,被親情愛情反複撕扯,倔強、可憐又可悲的——主角?
不,或許連主角都算不上,隻是一個供人觀瞻、品評其悲慘境遇的……主npc?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愚弄的憤怒,取代了先前的絕望和痛苦,猛地攫住了她!
憑什麼?!
憑什麼她要為了那拎不清的媽,為了那填不滿的李副官一家,耗儘自己的心血和青春?憑什麼她要忍受陸家的羞辱,要去招惹何書桓那個搖擺不定、自詡深情的掃把星,最後落得跳橋身死的下場?
她不甘心!
強烈的意念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混沌的意識上。
霎時間,混沌退散,清明重現。
她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灰蒙蒙的奇異空間裡,不大,約莫一間尋常廂房的大小,四周是流動的、凝實的霧氣,隔絕了內外。空間的中央,憑空懸浮著兩樣東西。
一枚龍眼大小、色澤溫潤的乳白色丹藥。
一本薄薄的、材質非絹非帛、觸手冰涼的古舊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