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指間流沙,倏忽間便是數月過去。夏末秋初,王府庭院中的桂樹開始吐出細小的花苞,空氣裡隱約浮動著一絲甜香,衝淡了數月前那場血腥帶來的肅殺。
包惜弱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孕態漸顯。她穿著寬鬆的雲錦宮裝,外罩一件軟煙羅薄衫,坐在水榭中,看著池中幾尾新進的紅鯉爭食。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麵容恬靜,仿佛隻是個體貼夫君、孕育子嗣的尋常貴婦。
唯有偶爾抬眸時,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冷光,才泄露出幾分真實心緒。
楊鐵心死後,王府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秩序。完顏洪烈忙於朝務和追捕丘處機的後續事宜,對包惜弱愈發體貼入微,對她腹中孩兒的期待也顯而易見。完顏康經過那場風波,似乎更加沉穩了些,武功文課皆不曾落下,隻是偶爾,包惜弱會捕捉到兒子對著庭院某處出神時,眼中一閃而過的、連他自己或許都未曾察覺的茫然。
至於穆念慈…
包惜弱唇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那女孩被安置在最偏僻的院落,由她親自挑選的、最為嚴苛冷漠的老嬤嬤“照顧”著。名為養傷靜思,實為軟禁磋磨。她需要時間,磨掉那身江湖野性,磨去所有不該有的念想,將她打磨成一把完全聽話、隻為康兒所用的刀。
“王妃,穆姑娘今日抄寫的《女誡》送來了。”貼身侍女捧著一疊宣紙,輕聲稟報。
包惜弱懶懶地抬了抬眼:“放著吧。”
她隨手拿起最上麵一張。字跡工整,甚至稱得上清秀,筆鋒間卻仍能看出一絲不易壓製的倔強。抄寫的內容是“柔順”、“貞靜”、“卑弱”…
包惜弱放下紙,端起手邊的安胎藥,輕輕吹了吹。藥汁溫熱,帶著苦澀的氣味。
“她近日如何?”她漫不經心地問。
侍女低聲回道:“依舊不肯多言,飯食都用了,讓抄寫的功課也按時完成。隻是…前日世子爺路過那院子,穆姑娘正巧在窗邊發呆,見了世子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就把窗戶關上了。”
包惜弱喂藥的動作微微一頓,眼中冷光乍現,隨即又恢複如常。
“知道了。告訴嬤嬤,功課再加一倍。讓她好生靜心。”
“是。”
侍女退下後,包惜弱緩緩飲儘碗中藥汁,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她卻仿佛毫無所覺。
怔了一下?關窗?
看來,磋磨得還不夠。那點不該有的心思,還沒徹底碾碎。
正思忖間,完顏洪烈洪亮的聲音帶著笑意傳來:“惜弱!今日感覺如何?本王的的小公主可還安分?”
他大步走入水榭,身後跟著完顏康。父子二人皆是一身朝服,顯然是剛從宮中回來。
包惜弱立刻斂去所有情緒,臉上綻開溫柔欣喜的笑容,由侍女扶著起身:“王爺回來了。孩兒乖得很,倒是蓉兒,方才還來鬨著要聽故事呢。”
完顏洪烈上前扶住她,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滿是期待:“定是個乖巧的公主,像你。”他又看向完顏康,笑道,“康兒今日在朝會上應對得體,很得父皇賞識!”
完顏康臉上也帶著淡淡的笑意,上前行禮:“娘親。”
“我兒自是出色的。”包惜弱拉著兒子的手,仔細端詳他的氣色,柔聲道,“隻是瞧著似有些疲累,可是朝中事務繁瑣?”
“並無,孩兒隻是昨夜練功晚了些。”完顏康答道,語氣平靜。
包惜弱點點頭,不再多問。她注意到完顏洪烈眉宇間除了喜色,似乎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王爺可是還有心事?”她輕聲問,“莫非…丘處機還未…”
完顏洪烈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冷哼一聲:“那牛鼻子倒是命硬,像是鑽地老鼠,再無蹤跡。不過料他也成了氣候。”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透出幾分真正的煩憂,“是北邊。蒙古部落近來異動頻頻,鐵木真吞並了不少小部族,勢力膨脹極快。派去的使臣回報,其狼子野心,恐已不甘臣服。”
蒙古!
包惜弱的心猛地一沉。終於…還是來了。比她預想的,似乎還要快一些。
她麵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擔憂:“竟已如此嚴重?那皇上和王爺…”
“父皇年事已高,近來又沉湎酒色,對北邊之事…”完顏洪烈語氣中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煩躁,“朝中那些武將,多年安逸,也早沒了血性!隻會一味強調宋國乃心腹之患,主張先南後北!”
完顏康此時開口道:“父王,兒臣以為,蒙古鐵騎驍勇,來去如風,若其真有大誌,必是我大金心腹之患,不可不防。南朝積弱,雖需圖謀,但北疆若失,則門戶洞開,後果不堪設想。”
包惜弱心中微動。康兒能有此見地,不枉她這些年潛移默化的引導。
完顏洪烈讚賞地看了兒子一眼:“康兒所見,與為父不謀而合!隻是如今朝中…唉!”他重重歎了口氣,“若要整頓北防,需錢糧,需精兵,更需朝野上下一心!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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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惜弱沉默片刻,柔聲道:“王爺所慮極是。然事有輕重緩急。北疆安危關乎國本,王爺既已看到隱患,便當早做綢繆。即便不能立刻大動乾戈,也可先暗中籌措糧草,選派得力乾將前往北地鎮守,加固關隘,廣布耳目。有些事,未必要大張旗鼓,悄然布局,方能應對不時之需。”
她的話,句句說在完顏洪烈的心坎上。他眼中一亮,握住包惜弱的手:“惜弱所言甚是!悄然布局…好一個悄然布局!本王這就去安排!”
他雷厲風行,當即就要去書房召見心腹。
“王爺且慢。”包惜弱叫住他,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個食盒,“這是妾身讓小廚房燉的參湯,王爺和康兒都用一些再去忙吧。朝事再重,也不及身體要緊。”
溫熱的參湯,恰到好處的關懷,讓完顏洪烈心中熨帖不已,接過食盒,又叮囑了包惜弱好生休息,這才帶著完顏康離去。
水榭中又恢複了寧靜。
包惜弱臉上的溫柔漸漸褪去,她緩緩走到欄杆邊,望著池中悠然自得的錦鯉,目光卻已穿透庭院,投向了北方那片廣袤而危險的草原。
鐵木真…蒙古鐵騎…
她知道那將是怎樣一股毀滅性的力量。完顏洪烈即便有所警惕,想要對抗這股即將席卷天下的洪流,又談何容易?大金國內部早已腐朽,奢靡成風,黨爭不斷…
她輕輕撫摸著腹部。
她的計劃,必須加快了。
首先,是穆念慈。
當夜,包惜弱便去了那處偏僻小院。
院內隻點著一盞孤燈,光線昏暗。穆念慈正坐在燈下抄寫,身影單薄,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
數月囚禁般的日子,讓她清瘦了不少,原本明亮倔強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灰翳,隻剩下麻木的沉寂。但在看到包惜弱的瞬間,那沉寂深處,還是難以抑製地翻湧起一絲複雜的情緒——恐懼、恨意、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源自那夜王妃“溫情”的迷茫。
她放下筆,站起身,垂下眼,依著嬤嬤教的規矩,僵硬地行禮:“王妃。”
包惜弱揮退看守的嬤嬤,獨自走進屋裡。目光掃過桌上厚厚一遝抄寫好的《女誡》、《內訓》,語氣平和:“這些日子,可想明白了?”
穆念慈身體微微一顫,雙手下意識地握緊,指甲掐進掌心,聲音低啞:“民女…不知王妃要民女想明白什麼。”
“想明白你的身份,你的處境,和你…唯一的路。”包惜弱走到她麵前,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著自己。
燈光下,包惜弱的容顏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眼神卻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刺骨。
“你父親楊鐵心,勾結全真教逆匪,夜闖王府,行刺世子,罪證確鑿,已伏誅。你乃逆犯之女,本該一同問斬。
是本宮念你年幼,或許受人蒙蔽,才求王爺留你一命。”她的話語緩慢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穆念慈心上。
穆念慈臉色慘白,身體劇烈顫抖起來,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你不信?”包惜弱鬆開手,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丟在她麵前。
那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男人用的舊汗巾,邊緣繡著一個模糊的“楊”字,上麵沾著早已乾涸發黑的、可疑的血漬。
穆念慈一眼就認出,那是父親貼身之物!她猛地撲過去,抓起汗巾,緊緊攥在手裡,淚水終於決堤而出,卻死死咬著唇,不肯哭出聲。
“王府侍衛從他身上找到的。”包惜弱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現在,你可信了?”
穆念慈蜷縮在地上,肩膀劇烈聳動,無聲地痛哭。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徹底破滅。
包惜冷眼看著她崩潰,直到哭聲漸歇,才緩緩開口:“本宮可以給你一條生路。甚至,可以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
穆念慈猛地抬頭,淚眼模糊地看著她,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恨嗎?”包惜弱俯視著她,如同俯視一隻螻蟻,“恨那些蠱惑你父親、致使他走上絕路的人嗎?恨那些見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的所謂‘同道’嗎?比如…丘處機?”
穆念慈的眼中瞬間迸射出強烈的恨意!是的!恨!若不是丘處機一直慫恿爹來中都,來王府,爹怎麼會死?!爹死後,他又在哪裡?!他跑了!他丟下爹跑了!
包惜弱精準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恨火,繼續蠱惑道:“留在王府,效忠世子。世子寬厚,將來必不會虧待於你。而你,也能借助王府的力量,找到那些害死你父親的餘孽…為你父親,報仇雪恨。”
她將“報仇”兩個字,咬得極重。
穆念慈怔怔地聽著,混亂的思緒被這極具誘惑力的話語衝擊得更加混亂。效忠…仇人?報仇…借助仇人的力量?
可是…除了這樣,她一個孤女,又能做什麼?像無頭蒼蠅一樣去找不知道藏在哪裡的丘處機嗎?
活下去…報仇…
這兩個念頭如同野草,在她荒蕪絕望的心底瘋狂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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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惜弱看著她眼中激烈的掙紮,知道火候已到。她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時,她停下腳步,淡淡丟下一句:“好好想想。想通了,就讓嬤嬤來告訴我。這是你…唯一的選擇。”
門被輕輕合上。
屋內,穆念慈癱軟在地,手中緊緊攥著那條染血的汗巾,臉上淚水縱橫,眼底是破碎的絕望和新生的、扭曲的恨意。
屋外,包惜弱仰頭望了一眼被烏雲漸漸遮住的月色,嘴角彎起一個冰冷的、滿意的弧度。
一把淬煉的刀,即將成型。
而她下一步要做的,是為她的康兒,也為她未出世的孩子,在那即將到來的、席卷天下的風暴中,尋一個真正的,萬全的退路。
大理…
她的目光,仿佛已穿越千山萬水,投向了南方那片四季如春、偏安一隅的土地。
秋意漸深,庭院中的楓葉紅得灼眼,如同潑灑開的鮮血。包惜弱的產期日益臨近,腹部高高隆起,行動間已見不便,但她的眼神卻愈發清明銳利,仿佛一切皆在掌控。
穆念慈果然“想通”了。
通過老嬤嬤遞來的話,言辭恭順,隻求活命,願效犬馬之勞。包惜弱並未立刻見她,隻讓人傳話,讓她繼續“靜心養性”,抄寫的功課卻從《女誡》換成了王府的規矩禮儀,以及一些粗淺的、看似強身健體實則暗藏控製法門的吐納口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