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馬車在官道上瘋狂奔馳,車輪碾過凍土,發出沉悶而急促的隆隆聲響,將中都城衝天的火光和絕望的嘶吼遠遠拋在身後。車內,完顏蓉嚇得小臉煞白,死死抓著母親的衣角,小聲啜泣。包惜弱一手緊摟著她,另一手護著胸前繈褓中因顛簸而啼哭不止的小女兒瑕兒,麵色是失血的蒼白,眼神卻沉靜得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不出絲毫波瀾。
另一輛車上,完顏康親自駕車,指節因用力握著韁繩而發白,唇線緊抿,每一次身後隱約傳來的轟鳴和喊殺聲都讓他身體僵硬一分。他身側,穆念慈簡單包紮了肩胛處的刀傷,臉色因失血和疼痛顯得透明,卻依舊強撐著警惕地觀察著道路兩側的黑黢黢的林地,手中緊握著那柄染血的短劍。
烏恩帶著幾名死士並未跟隨馬車,而是如同幽靈般散入夜色,負責斷後和清除可能存在的追蹤者。他們的手段狠辣高效,確保這條逃亡之路暫時暢通。
一連數日,馬車不敢走官道主乾,隻揀荒僻小路疾行。風餐露宿,擔驚受怕。完顏康從未吃過這樣的苦,但他性子裡的堅韌和在王府多年受的嚴格教導此刻顯現出來,竟硬生生扛了下來,將母親和妹妹們護得周全。穆念慈沉默地履行著護衛的職責,她的江湖經驗在野外生存中發揮了作用,尋水源、辨方向、設置簡單的警戒,動作麻利乾脆,與完顏康之間形成了一種微妙而緊繃的默契。
包惜弱始終沉默著。她細心照料著兩個女兒,對完顏康的安排從不質疑,隻是偶爾,在夜深人靜、篝火劈啪作響時,完顏康會看到母親望著北方漆黑的夜空出神,那眼神空茫得讓他心慌。
他試圖問過父王,問過中都,問過將來。
包惜弱隻是輕輕搖頭,用一種極度疲憊的聲音說:“先活下去。到了安全的地方,娘再告訴你。”
她的鎮定像一層冰冷的殼,包裹著內裡可能早已碎裂的情緒,也強行壓下了完顏康所有的不安和躁動。
沿途經過的城鎮村莊,大多已聞風聲,十室九空,或是被潰兵、流匪洗劫一空,一片狼藉。越往南走,氣氛越發惶然。金國潰敗的速度遠超任何人想象,蒙古鐵騎的陰影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幸而,包惜弱提前布置的暗樁開始發揮作用。每隔數日,總會在約定好的荒村野店、破廟古觀中,遇到看似尋常的樵夫、貨郎或是店家夥計,無聲地留下乾淨的食水、藥品、馬匹草料,甚至最新的、關於前方路徑安危的簡短消息。
這一切進行得隱秘而高效,完顏康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母親…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切,並且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絲寒意,卻又不得不依賴這份未雨綢繆。
這一日,馬車行至黃河渡口。原本繁忙的渡口此刻冷清得嚇人,隻有幾條破舊的小船歪斜地靠在岸邊,河水渾濁湍急,對岸的景象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中。
渡口唯一的茶棚裡,隻有一個瞎眼的老艄公,嘟囔著“過不去了,都過不去了,韃子快來了…”
完顏康心下焦急,正欲強行征船,卻被包惜弱輕輕按住。
她走下馬車,來到那老艄公麵前,放下了一小錠銀子,聲音平和:“老丈,勞煩送我們過河。”
老艄公摸索著拿起銀子,掂了掂,渾濁的眼睛似乎朝某個方向瞥了一下,又迅速垂下,嘟囔道:“水急…船破…危險得很…”
“無妨。”包惜弱語氣不變,“我們不怕危險。”
老艄公沉默了片刻,終於慢吞吞地站起身:“那就…上船吧。隻能坐五六個人。”
包惜弱點頭,示意完顏康將馬車趕到隱蔽處舍棄,隻攜帶重要細軟。完顏康照做,心中疑竇更深。
一行人上了那艘破舊的小船。老艄公搖起櫓,小船晃晃悠悠地離岸,駛入湍急的黃河河道。
行至河心,水勢愈發洶湧,浪頭拍打著船幫,小船如同落葉般起伏顛簸。完顏蓉嚇得緊閉雙眼,穆念慈也繃緊了身體。
就在這時,下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呼嘯聲!一隊約莫十餘人的蒙古遊騎出現在岸邊,張弓搭箭,顯然發現了他們這條船!
“不好!”完顏康臉色劇變,下意識拔劍,將母親和妹妹護在身後。
箭矢如同飛蝗般射來!哆哆地釘在船板上!一支箭甚至擦著完顏康的臉頰飛過,帶出一道血痕!
老艄公嚇得趴在船底,瑟瑟發抖。
包惜弱卻異常鎮定,她快速從懷中取出一個火折子,迎風晃燃,然後伸出船舷,朝著對岸某個方向,極有規律地晃了三圈。
信號剛發出不久——
對岸一片看似毫無異常的蘆葦蕩中,突然射出十數支勁弩!精準無比地覆蓋了岸邊的蒙古遊騎!
慘叫聲頓時響起!蒙古騎兵猝不及防,瞬間被射翻大半!剩餘幾人驚慌失措,撥馬便逃,迅速消失在岸邊的塵土中。
弩箭發射處,幾個穿著普通百姓服飾、眼神卻精悍無比的漢子快速現身,朝著小船打了個手勢,隨即又隱入蘆葦蕩,消失不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小船順利靠岸。那老艄公這才爬起來,仿佛什麼都不知道,哆哆嗦嗦地接過包惜弱又遞過去的一錠銀子,撐船返回對岸。
完顏康站在岸邊,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又回頭望了望濁浪滾滾的黃河,最後將目光投向神色平靜、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母親身上。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這不是巧合!絕不是!
那些接應的人!那些弩箭!母親發出的信號!
她早就安排好了!這一切!從離開中都開始,不,甚至可能更早!她就安排好了一條如此周密、擁有如此力量的退路!
那父王呢?中都呢?
完顏康猛地抓住母親的手臂,聲音因巨大的震驚和某種可怕的猜想而嘶啞顫抖:“娘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人是誰?!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會…”
包惜弱緩緩轉過頭,看著兒子年輕卻已染上風霜和驚疑的臉龐。她知道,這一刻終究來了。
黃河的風吹亂了她鬢角的發絲,她的目光越過兒子,看向南方蒼茫的天空,聲音平靜得近乎冷酷:“康兒,你可知,我們如今要去往何處?”
完顏康怔住。
“我們要去大理。”包惜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從此,再無大金世子完顏康。隻有…商人楊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