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後,山路好走了些,京裡的驛使來得也勤了點。
這日,芸香送進來一封信,封皮上是極熟悉的、瘦硬峻峭的字跡,隻寫著“若曦親啟”,沒有落款。
若曦正給弘明試穿新做的春衫,小家夥長得快,去年的衣服已經短了一截。她接過信,放在炕桌上,沒急著拆,繼續幫兒子係好盤扣,整理好衣領。
“明兒穿新衣裳,真精神。”她摸摸兒子的頭,弘明咧著嘴笑,搖搖晃晃地想下地走。
芸香悄聲退了出去。屋裡隻剩母子倆,和那封安靜躺在桌上的信。
胤禎一早就去後山看那片準備開墾的坡地了,說要親自定下果木的品類。陽光從支摘窗照進來,落在信箋上,薄薄的一層灰塵在光柱裡浮動。
若曦看著那信封,心裡很平靜。她知道是誰寫來的,也知道大概會寫些什麼。前世今生,有些執念,那個人始終放不下。
弘明扶著炕沿,邁著不穩的步子走到桌邊,好奇地伸手去抓那封信。若曦輕輕握住他的小手,“明兒乖,這個不能玩。”
她把兒子抱起來,走到窗邊,看院子裡剛冒新綠的草芽。過了好一會兒,才抱著弘明重新坐下,拿起那封信,拆開。
信紙是宮裡的禦用宣,帶著淡淡的墨香。字跡依舊是那般,力透紙背,隻是筆畫間似乎少了些往日的絕對自信,多了幾分滯澀。
沒有稱謂,開門見山。
「見字如晤。去歲冬深,聞十三弟言,汝與稚子皆安,心稍慰。山居清苦,然風景殊異,或可怡情。朕……偶憶往昔,宮中,茶香書韻,猶在目前。」
「彼時諸事紛雜,朕初登大寶,百廢待興,內外交困,言行或有疏失,未能周全。汝性聰敏,當知朕心。非是罔顧,實乃時勢所迫,權柄之重,不容私情。」
「今思之,若當日……罷了,世事豈有如果。唯願汝知,紫禁城雖大,能入朕心者,寥寥無幾。汝之位置,無人可替。」
「稚子何名?想必聰慧可愛。朕雖未見,亦遙祝安康。」
信不長,到此戛然而止。沒有要求,沒有命令,甚至沒有明確的挽留。隻是陳述,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辯解和……寥落。
若曦逐字看完,目光在“無人可替”四個字上停留片刻,然後將信紙輕輕折好,放回信封裡。
心裡沒有泛起什麼波瀾。他說的,她都懂。前世就是太懂了,才把自己困死在裡麵。時勢所迫,權柄之重,不容私情——這些話,他前世說過,今生寫來,依舊是這個調子。
他懷念的,是承乾宮裡那個能與他談論詩詞、能揣摩他心思、又不過分逾越的官女若曦。他遺憾的,是那份掌控之中卻又失去的特彆。
可他從未問過,她想要的是什麼。或許他問過,但她的答案,他給不起,也不願給。
弘明在她懷裡不安分地扭動,小手拍打著信封。若曦把信放到一邊,拿起炕桌上的撥浪鼓遞給他。咚咚的響聲立刻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
她抱著兒子,輕輕哼著不成調的兒歌。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很舒服。
胤禎回來時,已是傍晚。他卷著褲腳,靴子上沾著新鮮的泥土,臉上帶著勞作後的紅光。
“坡地看好了,”他一邊淨手一邊說,“土質不錯,向陽。打算一半種桃,一半種李,再搭個葡萄架子。”
“那很好,明兒大了就有果子吃了。”若曦遞給他一塊溫熱的布巾。
胤禎擦著臉,目光掃過炕桌,看見了那封沒有收起的信。他動作頓了頓,沒問是誰來的,也沒去看,隻是把布巾放下,走到搖車邊看了看熟睡的兒子。
“餓了吧?吃飯。”他轉過身,神色如常。
飯桌上擺著簡單的兩菜一湯,都是山野時蔬,卻透著鮮靈氣。兩人安靜地吃著飯,偶爾說幾句關於果木栽種的事。
吃完飯後,芸香收拾了桌子,又點了燈。若曦拿起那封信,走到書案邊,拉開一個抽屜,將它放了進去,和幾本帖、一些零碎東西放在一起,沒有特意收藏,也沒打算再看。
胤禎坐在燈下,拿著一卷農書在看,眉頭微微蹙著,似乎在看如何嫁接果木的章節。
若曦走到他身邊,拿起剪子,剪了剪燈花,屋裡更亮了些。
“十三爺上次送來的玉鎖,我找根紅繩給明兒係上吧?”她忽然說。
胤禎從書卷上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好。”
窗外,暮色四合,歸巢的鳥兒在林中啁啾。山裡的夜晚,總是來得格外安靜。
信來了,看過了,也就過去了。像石子投入深潭,漾開幾圈漣漪,最終沉底,水麵複歸平靜。
抽屜合上,發出輕微的“哢噠”聲。那封信被妥帖地放置,也像是將一段過往輕輕合攏。
幾日後,天氣徹底暖了,山坡上的野花星星點點地開著。胤禎帶著幾個護衛和雇來的農戶,開始清理那片坡地的雜草碎石,叮叮當當的聲響隔著一段距離傳來,不吵人,反而透著股生機勃勃的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