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朽與絕望的氣息,如同實質的、粘稠得化不開的黑色霧靄,帶著令人作嘔的甜腥與屍骸混合的惡臭,死死纏繞著這座名為“石苔”的凡人村落。
低矮破敗的茅草屋舍歪歪斜斜地簇擁在一起,死寂無聲,仿佛裡麵早已沒有了活物。唯有偶爾從某間茅屋深處傳出的、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呻吟,或是孩童那細弱遊絲、仿佛下一刻就要斷絕的微弱啼哭,才證明著這片被遺棄的土地上,尚存著一絲即將熄滅的生機。
村口那歪斜的界碑旁,草草覆蓋著幾領破爛草席,席子下露出幾具早已僵硬、無人收斂的屍身。裸露出的手腳皮膚上,猙獰扭曲的青黑色魔紋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蟲般微微蠕動、蔓延,不斷散發著陰冷刺骨、侵蝕生機的邪異氣息。
我靜立於村口,周身煞氣自成領域,如同無形的屏障,將那些試圖靠近、侵蝕的汙穢病氣與絕望死意,牢牢隔絕於三尺之外。玄色衣袍在帶著腥味的微風中紋絲不動,隻有眼底深處,凝著一片化不開的冰寒。
“回稟女君,”隨行的一名內門弟子強忍著不適,聲音沉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躬身稟報,“據此地幸存的裡正所言,此疫爆發已近兩月。染者初時皆突發高熱,伴有驚厥抽搐,不過三五日,便顯經脈枯萎之象,神魂亦如風中殘燭,日漸消散,體表則浮現此等詭異魔紋。期間請來的數位郎中都束手無策,甚至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被染上,已然殉了。”
非是天災,乃為人禍。那魔紋之上纏繞的氣息雖經極力掩蓋,混雜了凡間疫病的表象,但其核心深處那一縷精純至極、象征著絕對毀滅與腐朽的陰冷之意,卻與我記憶中某個遙遠而危險的存在,隱隱產生了呼應。
“封村。”我冷聲下令,聲音不高,卻帶著金石般的質感,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位天衍宗弟子耳中,不容置疑,“未有本君手令,擅入擅出者,格殺勿論。”目光如淬冰的利刃,緩緩掃過眼前這片死寂的、被詛咒的村落,“找出疫病源頭。所有尚存一息的患者,集中隔離,嚴加看管。”
“楚傾女君且慢。”
一道溫潤清越,如春風拂過新柳、清泉流淌石上的嗓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自身後悠然響起,打破了此地凝滯壓抑的氛圍。
我回身,隻見天際數道流光掠至,藥香隱隱,靈氣清正。藥王穀眾人禦風而降,輕飄飄落於村前空地。為首者,正是那位無論何時何地都保持著溫雅謙和風度的穀主溫瑾瑜。他一襲素雅青衫,麵容俊逸,眉宇間卻凝著一抹恰到好處的、為蒼生疾苦而憂的沉鬱之色。他身後跟隨的弟子,無論男女,皆背負著造型古樸的藥箱,周身氣息純淨平和,與這片被瘟疫與絕望籠罩的土地格格不入。
“溫穀主。”我略一頷首,算是見禮,目光與他身後那位身著月白裙裳、容貌清麗絕俗、氣質卻帶著幾分疏離冷傲的女子,他的首席弟子蘇芷妍,有過一瞬短暫的交彙。她看我的眼神,一如既往,帶著不易察覺的審視、探究,以及一絲淡淡的、源於某種不知名緣由的抵觸。
溫瑾瑜落地,目光先是溫和地掃過我,隨即轉向村落慘狀,那痛惜與悲憫之色立刻盈滿眼眶,真切得無可挑剔:“藥王穀亦接到此地發出的緊急求救傳訊。此疫凶險詭異,凡間藥石罔效,穀中幾位長老翻閱古籍,疑其為早已絕跡的‘蝕魂魔癘’,特派瑾瑜率眾前來探查,希望能略儘綿力。”他語速溫和舒緩,卻自帶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穩力量,仿佛有他在,再大的災厄也有了被撫平的希望。
旋即,他視線落於我身側那道始終靜默的雪色身影,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許,卻難掩其中複雜的意味,“蕭兄竟也在?此地魔氣深重,汙穢不堪,於你神魂傷勢的休養,恐是大為不利。”
蕭沉一襲白衣,依舊纖塵不染,隻是麵色因前次重傷未愈而略顯蒼白透明,但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靜靜立於我側後方。麵對溫瑾瑜隱含關切的話語,他隻是淡然執禮,語氣疏離有度:“有勞溫穀主掛懷,舊傷已無大礙。”目光平靜,甚至未曾在那位一直暗暗關注著他的蘇姑娘身上停留一瞬,仿佛她與周遭草木並無區彆。
溫瑾瑜見狀,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黯然,但麵上笑容不變,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他立刻轉身,有條不紊地指揮隨行弟子,於村中一塊相對空曠之地,迅速搭建起簡易的醫寮,並開始向那些遠遠觀望、眼中充滿恐懼與希冀的幸存村民分發避瘴解毒的丹藥。他自己則親自蹲下身,不顧地麵的汙穢,指尖泛起充滿生機的柔和綠芒,如同最精密的器械,仔細探查一位躺在草席上、已是奄奄一息的老者病情,神情專注而悲憫,仿佛眼前並非素不相識的凡人,而是至親之人。
我冷眼旁觀片刻,不再耽擱,率天衍宗弟子徑直深入村落腹地。越靠近村落中心,空氣中那股陰冷粘稠的魔氣便愈發濃鬱,幾乎凝成實質,纏繞在鼻尖,帶著腐蝕心神的惡念。最終,在村落廢棄的祠堂後方,一方早已枯竭、隻剩下烏黑淤泥的淺潭邊,我們發現了最強烈的異狀源頭。潭底那粘稠的淤泥如同煮沸般不斷翻滾,冒出一個個漆黑如墨、破裂後散發刺鼻惡臭的氣泡,那股精純陰冷的魔氣,正是由此處源源不斷地彌漫開來,汙染了水源、土地,乃至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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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頭在此。”我手中赤殞槍尖吞吐著暗紅厲芒,遙遙指向那不斷翻滾的潭底淤泥,聲音冰冷,“內有邪物滋生。”
正欲下令弟子掘開潭底,徹底清除禍根,不遠處醫寮方向傳來的一些景象,卻莫名牽住了我眼角的餘光,讓我的動作微微一頓。
蕭沉並未隨我同來探查源頭,而是留在了那片哀鴻遍野、痛苦掙紮的隔離區。他並未像藥王穀弟子那般忙碌地分發丹藥或施針,隻是靜立於一隅,如同雪嶺孤鬆。然而,他那雙沉靜的眸子,卻清晰地映出了眼前的一切——那些在病痛折磨下扭曲的麵容,那些在絕望中無聲流淚的眼睛,尤其是幾個蜷縮在母親早已冰冷懷抱裡、連哭喊力氣都已耗儘、隻能微弱抽搐著的孩童。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的藥王穀男弟子,試圖按住一名因魔氣侵蝕心神而突然狂暴起來的壯年患者,那患者力大無窮,雙目赤紅,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嗬嗬聲,指甲尖銳漆黑,險些抓破那名弟子的防護靈氣。
一直靜立的蕭沉,身形微動,下一瞬,已如鬼魅般出現在那名弟子身側。他甚至未曾看清蕭沉是如何動作,隻見那修長如玉的指尖冷光微閃,如同寒夜流星,精準無比地輕點於那名狂暴患者的眉心祖竅之處。
一股純淨、冰冷、卻帶著奇異安撫力量的微光沒入患者額頭。那患者周身躁動暴戾的氣息如同被冰水澆熄,立時安靜下來,眼中的赤紅迅速褪去,甚至連體表那猙獰蠕動的魔紋,都肉眼可見地隱現出消退淡化的跡象。
那名驚魂未定的藥王穀男弟子,看著瞬間恢複平靜的患者,又看看身旁這位氣質清冷出塵、出手卻淩厲精準的白衣男子,臉上滿是後怕與感激,連連躬身道謝:“多、多謝仙長援手!”
蕭沉並未回應這感激,甚至連目光都未曾偏移。他的視線,越過眾人,落在了不遠處那個蜷縮著的、氣息微弱的孩童身上。他緩步走了過去,步履平穩,踏過汙濁泥濘的地麵,竟未有絲毫遲疑。
更令人側目的是,他竟當著所有人的麵,毫不在意地撩起了那身纖塵不染的白袍下擺,毫不遲疑地半跪於汙穢不堪的地麵。動作自然流暢,仿佛跪拜於神殿明堂,而非這絕望汙穢之地。他再次抬起手,掌心冷光氤氳,比之前更為凝實柔和,如同月華清輝,小心翼翼地將那孩童瘦小的身軀完全籠罩。
純淨的光芒如同溫暖的流水,洗滌著孩童被魔氣侵蝕的軀體。光芒過處,那猙獰扭曲的青黑色魔紋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退、淡化。孩童原本急促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悠長,甚至微微顫動著眼皮,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細縫,露出一雙懵懂、清澈卻帶著虛弱的大眼睛,茫然地、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清冷出塵卻異常溫柔專注的臉龐。一隻臟兮兮的小手,無意識地、虛弱地抬起,輕輕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蕭沉沒有避開,甚至沒有絲毫的不悅。他任由那小手抓著自己,反而用另一隻空閒的手,以極輕、極柔的力道,如同羽毛拂過般,撫了撫孩童那依舊滾燙的額頭,聲音低沉清冽,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撫人心的力量,輕聲安撫道:“莫怕,無恙了。”
熹微的晨光穿透層層陰霾,恰好落在他的周身,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聖潔而柔和的光暈。他專注地救治著每一個觸手可及的生命,對周遭的汙穢與惡臭毫無避忌,對那些懵懂無助的孩童,尤其耐心細致。那般悲憫眾生的溫柔模樣,與他平日裡的清冷孤絕、疏離淡漠,或是於我麵前那份隱忍的順從,截然不同,仿佛換了一個人。這般強烈的反差,竟引得周圍不少忙碌的藥王穀女弟子,包括那位一直氣質清冷的蘇芷妍,都情不自禁地頻頻側目,眼中不乏驚豔、動容,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傾慕之色。
便是連正在施針的溫瑾瑜,亦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望著蕭沉那專注而慈悲的側影,眼中欣賞與讚歎之色更濃,不由撫掌輕聲歎道:“蕭兄心懷慈悲,不惜自身,此等仁心,實乃蒼生之幸。更何況,蕭兄身負之力純淨無比,正是此等邪魔之氣的天生克星。若此番救治能得蕭兄傾力相助,必當事半功倍,能挽救更多無辜性命。”他言語懇切真誠,目光卻似有似無地、帶著某種深意,掃過了我的方向。
我心中那股無名火,如同被澆入了滾油,驟然竄起,灼燒得五臟六腑都隱隱發燙,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氣他不顧自身重傷未愈,根基不穩,就這般不計代價地動用損耗本源的淨化之力;更惱火的是,他這般與我平日所見截然不同的、引人注目的慈悲姿態,這份獨屬於我的所有物所展露出的、令外人覬覦的光彩,竟被這些卑微的凡人、被那些藥王穀的女修,這般肆無忌憚地看了去?那蘇芷妍眼中毫不掩飾的驚豔,更是刺眼得很!
恰在此時,蕭沉已接連救治完數名重症患者,額角因力量耗損而沁出細密晶瑩的汗珠,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添幾分透明感,氣息也因耗損而略顯紊亂不穩。他微微調息,便欲舉步走向下一個蜷縮在母親身邊、不住顫抖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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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上前,玄色衣擺帶起淩厲風聲,無視周遭所有或驚愕、或探究、或畏懼的目光,一把精準地攥住了他剛剛抬起、尚未來得及放下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那纖細的骨骼,令他前行的身形猛地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