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侍立的宮人,包括魏安在內,全都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身體僵硬如同石化。太後蘇玉衡臉上的那絲標準笑意,終於徹底消失了。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看著伏在禦案上顫抖、塗鴉、身上沾著湯漬、狀若瘋癲的少年皇帝。那雙幽深的鳳眸裡,冰寒刺骨,沒有絲毫溫度,隻剩下一種審視死物般的冷漠。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過了許久,久到蕭景琰幾乎以為自己顫抖的身體都要支撐不住時,蘇玉衡才極其緩慢地、幾不可聞地冷哼了一聲。
那聲音極輕,卻像冰錐刺破了凝固的空氣。
“看來皇帝今日是乏了,心神耗損過度。”她的聲音恢複了那種平和的慵懶,卻比之前更加冰冷,“魏安。”
“老奴在!”魏安猛地一激靈,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好生伺候著。”蘇玉衡的目光淡淡掃過地上碎裂的玉碗和狼藉的湯漬,又瞥了一眼蕭景琰身上汙穢的龍袍,那眼神中的厭棄如同看著一堆肮臟的垃圾,“給皇帝換身乾淨的衣裳。這些……沒用的東西,都撤下去吧。”
說完,她不再看龍椅上那個“癡傻”的少年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汙了自己的眼睛。她優雅地轉過身,玄狐裘的披風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在宮女太監的簇擁下,如同來時一般,儀態萬方地離開了承乾宮。
沉重的殿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最後一絲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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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
殿門閉合的沉重聲響,仿佛也關上了蕭景琰心中最後一絲緊繃的弦。太後那冰冷厭棄的目光和最後那句“沒用的東西”,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紮進他的心臟。他伏在冰冷的禦案上,身體依舊在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但那並非全是偽裝了。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屈辱感,如同滾燙的岩漿,瞬間衝垮了他強行構築的心防,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是誰?他曾經是林默,一個普通的、對未來充滿迷茫卻也帶著點小幻想的高中生。可現在,他是蕭景琰!是大晟王朝名義上的皇帝!卻被人在自己的寢宮裡,像對待一個垃圾、一個廢物、一個徹頭徹尾的“沒用的東西”那樣羞辱!
憤怒在胸腔裡瘋狂地衝撞,燒得他喉嚨發乾,雙眼赤紅。他想跳起來,想嘶吼,想質問!可是……殘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地勒住了他幾乎要爆發的衝動。
不能!絕不能!
這裡是吃人的深宮!那個離去的女人掌握著無上的權柄!那個叫高煥的權臣如同擇人而噬的猛虎!他有什麼?他什麼都沒有!除了這身可笑的龍袍和一個隨時可能被戳穿的“傻子”身份,他一無所有!
憤怒的岩漿在冰冷的現實麵前迅速冷卻、凝固,最終化為更加沉重、更加絕望的巨石,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鹹腥的鐵鏽味,才勉強將那幾乎衝破喉嚨的嘶吼壓了回去。
“陛下……”魏安蒼老而帶著無限疲憊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他已經從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靠近,手裡捧著一套疊放整齊的素色常服。他的動作依舊謹慎,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方才太後駕臨時的威壓,顯然也讓他這個老宮人驚魂未定。“老奴……伺候您更衣吧。這身……汙了。”
蕭景琰沒有動。他隻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偽裝出的癡傻和空洞消失了,隻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麻木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他看了一眼魏安手中那套乾淨的衣物,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龍袍下擺那片刺眼的汙漬,沒有說話。
魏安似乎讀懂了他眼中的死寂,渾濁的老眼閃過一絲更深的痛楚。他不再多言,隻是動作輕柔地、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小心,開始為蕭景琰解開繁複的龍袍係帶。他的手指枯瘦,關節粗大,動作卻異常熟練。
沉重的龍袍被褪下,露出裡麵同樣用料考究卻略顯單薄的明黃色中衣。冰冷的空氣瞬間貼上皮膚,激起一陣寒栗。魏安默默地拿起那件素色常服,正要為他披上。
突然,殿門被輕輕叩響。
一個穿著靛藍色宮裝、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的小太監,低著頭,端著一個新的青玉碗,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碗裡依舊是溫熱的羹湯,熱氣氤氳,散發著與之前相似的、帶著藥味的清香。
“魏總管,膳房……重新熬了羹湯送來。”小太監的聲音細若蚊呐,帶著明顯的緊張。
魏安停下手中的動作,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對這不合時宜的打擾有些不滿,但還是點了點頭,示意小太監將碗放在禦案一角。
小太監如蒙大赦,飛快地將玉碗放下,連頭都不敢抬,就弓著身子倒退著要離開。
就在他退到距離蕭景琰幾步遠的地方時,異變陡生!
那一直垂著頭、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任由魏安擺布的蕭景琰,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如同冰冷的探針,死死鎖在那新送來的青玉碗上。碗裡清亮的湯汁,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有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油光?與他記憶裡方才打翻的那碗湯,似乎有些不同?
是錯覺嗎?不!他不敢賭!在這個地方,任何一點異常都可能是致命的毒藥!
就在那小太監即將退出門檻的瞬間,蕭景琰動了!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他猛地推開正在給他整理衣襟的魏安,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般撲向那個正要退走的小太監!
他的目標,根本不是小太監!而是小太監腰間懸掛著的一個東西——一個用紅繩係著的、小巧的銀質試毒針筒!那是宮中專司試毒的內侍才會佩戴的東西!
“啊?!”小太監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下意識地就要護住腰間。
但蕭景琰的動作更快!他眼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的光芒,五指如鉤,帶著一股狠勁,精準地一把扯下了那枚銀針!
“陛下!”魏安被推得一個趔趄,驚駭地看著蕭景琰的動作,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蕭景琰充耳不聞!他握著那枚冰涼的銀針,沒有絲毫猶豫,猛地轉身,撲到禦案前!在魏安和小太監驚恐萬分的注視下,他將那枚細長的銀針,狠狠刺入那隻新送來的青玉碗中!
“滋……”
一聲極其輕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異響。
隻見那原本光潔如新的銀針尖端,在浸入湯液的瞬間,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爬上了一層詭異的、帶著死氣的灰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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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
劇毒!
蕭景琰握著銀針的手猛地一抖,冰涼的恐懼如同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野獸,死死地盯向那個送湯的小太監!
小太監的臉在刹那間褪儘了所有血色,變得如同金紙!他眼中的驚恐瞬間被一種徹底的絕望和瘋狂所取代!他知道,事情敗露了!敗露在這“傻子”皇帝的手中!
“狗皇帝!去死——!”
小太監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尖嚎!他猛地從袖中抽出一柄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短匕!那匕首不過三寸,卻薄如柳葉,刃口泛著詭異的藍芒,顯然是淬了劇毒!
他不再試圖逃跑,而是像一隻撲火的飛蛾,帶著同歸於儘的瘋狂,合身撲向近在咫尺的蕭景琰!匕首直刺少年天子的心口!速度之快,帶起一道淒冷的藍光!
“陛下——!!!”
電光火石之間!一聲肝膽俱裂的嘶吼在蕭景琰耳邊炸響!
是魏安!
這個須發皆白、身形佝僂的老太監,在這一刻爆發出遠超他年齡和體態的驚人力量與速度!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完全是憑著一種烙印在骨子裡的本能,如同護崽的老獸,用儘全身的力氣,猛地從側麵撞開了完全被驚駭釘在原地的蕭景琰!
“噗嗤!”
那柄淬著幽藍劇毒的短匕,帶著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聲,狠狠地、毫無阻礙地刺入了魏安的胸膛!位置,正是心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蕭景琰被撞得踉蹌幾步,重重摔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上。他狼狽地撐起身體,一抬頭,看到的便是永生無法磨滅的一幕。
魏安枯瘦的身體劇烈地一顫,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落葉。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那柄沒入至柄的短匕。那幽藍的寒光映在他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上,顯得無比猙獰。沒有慘叫,隻有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艱難抽氣聲。一絲暗紅色的血線,從他嘴角蜿蜒流下。
他渾濁的老眼吃力地轉動,最後艱難地、無比眷戀地看向摔倒在地的蕭景琰。那眼神裡,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焦急、擔憂,和一種……仿佛使命終於完成的、難以言喻的釋然?嘴唇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隻化作一縷無聲的氣息。
“嗬……”
然後,那枯瘦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無聲地倒了下去。倒在了承乾宮冰冷的地麵上,倒在了他守護了一生的“主子”麵前。
“有刺客!護駕!護駕——!!!”
殿外,終於響起了遲來的、尖銳而混亂的呼喊聲和急促奔跑的腳步聲。
而殿內。
蕭景琰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渾身冰冷,如同墜入萬載玄冰的深淵。他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卻空洞得嚇人,死死地盯著幾步之外,那個倒在血泊中、身體還在微微抽搐的老太監。
魏安胸前那柄短匕的幽藍寒光,刺得他眼睛生疼,那蜿蜒流出的暗紅血液,像一條條毒蛇,鑽進他的腦海,啃噬著他的神經。
毒……匕首……替自己擋下……死了?
這幾個破碎的詞語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衝撞,卻無法拚湊出完整的含義。巨大的衝擊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嗡嗡的轟鳴聲。
那個剛才還小心翼翼為他整理衣襟、眼中帶著卑微關切的老人……那個在太後威壓下為他擔憂的老人……那個唯一在這冰冷宮殿裡給了他一絲微弱暖意的老人……
就這麼……死了?
為了救他……這個裝瘋賣傻、懦弱無能的“廢物皇帝”?
“呃……呃啊……”
一種極其怪異、仿佛被扼住喉嚨的、不成聲調的嗚咽,猛地從蕭景琰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那不是哭泣,更像是瀕死野獸絕望的哀鳴。他猛地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痙攣起來。
外麵侍衛衝進來的嘈雜腳步聲、呼喊聲,仿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整個世界的聲音和色彩都在飛速褪去,隻剩下眼前那片不斷蔓延開來的、刺目的暗紅。
他像一尊被抽離了靈魂的石像,就那樣維持著跪坐捂嘴的姿勢,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空洞地望著魏安的屍體,望著那柄幽藍的匕首,望著那片不斷擴大的、象征著死亡和背叛的暗紅血泊。
時間失去了意義。
深冬的寒意透過金磚,絲絲縷縷地滲透上來,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卻無法凍結他腦海中翻江倒海的、冰冷的岩漿。屈辱、恐懼、憤怒、絕望……還有那撕心裂肺、遲來的、名為“失去”的劇痛,如同無數把鈍刀,在他心上來回切割。
他以為自己裝傻就能活命。他以為懦弱就能換來喘息。
可這深宮,這龍椅,這皇帝的身份……本身就是一張巨大的、沾滿鮮血的蛛網。退讓,換來的隻有更加肆無忌憚的絞殺!隻有用他人的鮮血和生命,才能暫時填補他這“廢物”留下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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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安的血,是冷的,流在地上。但他眼中最後那抹擔憂和釋然,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蕭景琰的靈魂深處。
保護?憑什麼?他蕭景琰,憑什麼要一個忠心耿耿的老人用命來保護?!
一股無法形容的、帶著血腥味的暴戾之氣,如同沉睡的火山,第一次在他單薄的胸腔裡,瘋狂地湧動、積聚、咆哮!那不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一種毀滅一切、重塑一切的冰冷決絕!
不知過了多久。
窗外的天色,從慘白到昏黃,最終徹底沉入無邊無際的墨黑。殿內早已點起了宮燈,昏黃的光線搖曳著,在魏安凝固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屍體已經被侍衛們小心翼翼地抬走,地上的血跡也被反複擦洗,隻留下淡淡的、難以完全去除的暗紅水痕和刺鼻的皂角、血腥混合的氣味。
蕭景琰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捂著嘴的手。指縫間,是深深的齒痕和一絲乾涸的血跡。他撐起僵硬冰冷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雙腿早已麻木,如同灌滿了鉛塊。他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挪到禦案前。那裡,還放著那隻被銀針試出劇毒的青玉碗,旁邊,是魏安還沒來得及為他換上的、疊得整整齊齊的素色常服。
他伸出手,沒有去碰那碗毒湯,也沒有去拿那件衣服。
他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穩定,落在了那堆積如山的奏折之上。最上麵一份,正是白天戶部右侍郎嚴榮聲淚俱下呈上的那份——請求緊急撥付內庫銀三百萬兩,以解北疆糧秣燃眉之急的奏疏。
也是那份……被他畫了一隻醜陋烏龜的奏疏。
蕭景琰的目光落在奏疏上。那歪歪扭扭的朱砂烏龜依舊刺眼,旁邊是嚴榮力透紙背、憂國憂民的泣血陳詞。他翻開了奏疏的附頁,那是戶部呈報的、關於國庫現存銀兩、糧草以及轉運損耗的詳細賬目清單。密密麻麻的數字,如同天書。
冰冷的、毫無感情的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開始一行行掃過那些枯燥的數字。
“……京通倉現存陳米……三十七萬石……折色銀……一百零五萬兩……另,各州府應解未解秋糧折銀……二百八十萬兩……北疆轉運,計路途損耗……三成……民夫用度……車馬損耗……”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
殿內侍立的新換上來的小太監們,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他們看著那位從登基起就“癡傻”的少年天子,此刻如同換了一個人。他站在禦案前,背脊挺得筆直,周身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意。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清瘦卻異常冷硬的側臉輪廓,那雙眼睛深不見底,裡麵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燒。
不知過了多久。
蕭景琰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賬目清單上幾行不起眼的數字上。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冰冷地,向上勾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
那弧度,沒有絲毫笑意。
隻有一種洞穿一切、帶著血腥寒意的了然,和一種……即將開始清算的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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