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關的烽煙尚未散儘,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和凍土被反複踐踏後的濃烈土腥氣。關牆之上,那麵殘破卻依舊倔強飄揚的明黃龍旗,在凜冽的朔風中獵獵作響,旗麵上暗褐色的血痕如同無聲的勳章,記錄著黑風峪的血戰與達延咽喉噴湧的滾燙。
關內,氣氛卻是一種劫後餘生的緊繃與壓抑的亢奮。皇帝親率殘兵馳援,如同注入死水的強心劑,短暫驅散了絕望的陰霾。然而,短暫的喘息之後,是更加深沉的凝重。達延雖被重創,咽喉破碎,生死不明,但北狄王庭龐大的戰爭機器並未停止運轉。關外,那如同黑色潮水般的北狄大營,篝火依舊連綿,低沉的號角聲如同受傷巨獸的喘息,帶著刻骨的仇恨和複仇的渴望,日夜不停地敲打在每一個守關將士的心頭。
“關防如何?達延動向?”蕭景琰勒住戰馬,聲音嘶啞乾澀,沒有一句寒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瞬間掃過關城上下每一處破損,每一個士兵疲憊麻木的臉,最終定格在周驍身上。那目光的壓力,讓周驍這位百戰老將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佝僂的脊背。
“回陛下!”周驍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語速急促地彙報,“達延雖咽喉重創,被親衛拚死搶回,然其凶性未泯!王庭鐵騎主力仍在關外紮營,號角日夜不息!其麾下大將禿發烏孤暫代指揮,此人悍勇不下達延,性情暴烈!我軍……”他聲音低沉下去,帶著苦澀,“守軍連番苦戰,傷亡逾半!糧秣……鄭大人所運之糧,黴變粗糲,將士腹瀉者眾,體力難繼……箭矢滾木擂石,十不存三!鷹愁澗方向,北狄偏師雖因達延重傷暫緩攻勢,但其據險而守,如鯁在喉,使我關城腹背受敵,不敢全力應對正麵!”
蕭景琰麵無表情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天子劍冰冷的劍柄。情況比他想象的更糟。兵疲、糧匱、器缺、腹背受敵。更要命的是士氣,那是一種瀕臨崩潰的、深入骨髓的絕望。
“帶朕上關牆。”蕭景琰翻身下馬,動作帶著一種經曆過血火磨礪的沉穩。他拒絕了攙扶,大步流星走向通往關牆的石階。玄甲破碎處露出染血的裡襯,腳步踏在冰冷的石階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登臨關牆最高處。凜冽的寒風如同冰刀刮過臉龐,帶著關外曠野的腥膻和死亡氣息。蕭景琰扶著冰冷粗糙的垛口,極目遠眺。
關外,一片肅殺。北狄大營如同黑色的巨獸匍匐在雪原之上,連綿的氈帳望不到邊際,粗大的原木構築著簡陋卻堅固的營柵。無數的篝火在營中燃燒,炊煙嫋嫋。營寨布局看似粗獷,實則暗藏章法,前營以機動性強的輕騎為主,中軍大帳被精銳的具裝鐵騎拱衛,後營則堆放著如山的輜重草料。更遠處,隱隱可見通往陰山方向蜿蜒的小道上,有連綿的車隊正在艱難行進——那是北狄的補給線!
而在關城的側後方,鷹愁澗的方向。兩道陡峭的山梁如同惡龍的獠牙,死死鉗製著一條狹窄的通道。山梁之上,北狄的狼旗隱約可見,簡易的工事如同毒蛇盤踞,徹底鎖死了雁回關守軍向後方求援或撤退的咽喉。
“禿發烏孤……”蕭景琰的指尖在粗糙的牆磚上劃過,眼神冰冷銳利,“勇猛有餘,智謀不足。達延重傷,他急於立功穩定軍心,必求速戰。”他腦海中,高中地理課上的等高線圖、曆史書中的經典圍城戰例、甚至物理課上關於拋物線的知識,如同碎片般飛速組合、推演。
“周驍。”
“末將在!”
“即刻傳令!”蕭景琰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第一,關內所有糧秣,無論粗細,統一調配!傷兵、婦孺優先!守城將士,按人頭每日定額分發!朕……與將士同食!”
“第二,關內所有軍民,無論老弱,凡能活動者,立刻動起來!拆毀關內所有廢棄屋舍、木料!收集一切可用之石!組織工匠,連夜趕製簡易投石機!不需射程多遠,隻需能將磨盤大的石塊,砸到關牆外五十步內!”
“第三,挑選軍中臂力最強的弩手,集中所有尚能使用的強弩!給朕在關牆內側,依山勢構築反斜麵試射陣地!標定關牆外八十步至一百五十步區域!不需精準,隻需覆蓋!”
“第四,鷹愁澗方向……”蕭景琰的目光如同鷹隼,死死鎖住那兩道山梁,“命你部最熟悉山地的斥候,挑選敢死之士!趁夜,給朕在那兩道山梁最陡峭的背陰麵,埋設‘雷石’!無需殺傷,隻需製造混亂,遲滯其增援!告訴他們,動靜越大越好!”
一道道命令,清晰、精準、顛覆常規!周驍聽得目瞪口呆!同食黴糧?拆房取石?反斜麵弩陣?背陰麵埋雷石?這……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但看著皇帝眼中那冰冷沉靜、仿佛洞穿一切的光芒,感受著那不容置疑的意誌,周驍心中那點疑慮瞬間被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取代!
“末將……遵旨!”周驍猛地抱拳,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轉身嘶吼著傳達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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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城內,死水被徹底攪動!皇帝的親臨和一道道匪夷所思卻又透著強大自信的命令,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絕望的麻木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的、近乎瘋狂的求生欲!
士兵們紅著眼睛,不顧傷痛,衝向那些搖搖欲墜的廢棄房屋,用刀劈,用斧砍,用肩膀撞!木料、磚石被迅速收集起來。工匠們敲打著,在皇帝親自指點的位置,構築著簡易卻實用的拋石陣地。臂力驚人的弩手被集中起來,在關牆內側依山挖掘掩體,調整著強弩的仰角。一隊隊精悍的斥候,如同狸貓般消失在通往鷹愁澗的夜色中。
蕭景琰沒有坐鎮中軍。他如同一個最普通的工匠和士兵,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他挽起袖子,和士兵一起搬運沉重的石料,粗糙的石棱磨破了他的手掌,滲出血跡,他卻渾然不覺。他蹲在簡易拋石機旁,用樹枝在地上畫出拋物線,向工匠解釋著配重與射程的關係。他親自爬到反斜麵弩陣的掩體裡,調整著弩機的角度,測試著覆蓋範圍。
當第一鍋混雜著黴味、麩皮、豆粕甚至些許草根的糊糊熬好時,蕭景琰第一個拿起粗陶碗,盛了滿滿一碗。那刺鼻的氣味讓周圍的士兵都皺起了眉頭。蕭景琰卻麵不改色,當著所有將士的麵,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粗糙的食物刮擦著喉嚨,胃部一陣翻騰,他強行壓下。
“吃!”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周圍驚愕的士兵,聲音嘶啞卻帶著力量,“吃飽了,才有力氣殺敵!才有力氣守住我們的家!朕……與你們同食同住!同生共死!”
沒有豪言壯語,隻有這無聲的行動和一碗難以下咽的糊糊。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酸楚和一種沉甸甸的歸屬感,瞬間衝垮了許多士兵心中冰冷的絕望。他們默默拿起碗,大口吞咽起來,眼中漸漸有了光。
當夜,暴雨傾盆。關城內外一片泥濘。蕭景琰拒絕了避雨,披著一件簡陋的蓑衣,親自巡查每一處新構築的工事,檢查每一架拋石機的穩固。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濕透的衣衫緊貼著傷口,帶來刺骨的寒意和疼痛。士兵們看著在暴雨中挺立如鬆、與他們一同承受風雨的皇帝,心中的敬畏與忠誠,如同野火般燃燒起來。
翌日,黎明。
淒厲的號角聲撕裂了短暫的平靜!關外,北狄大營營門洞開!如同黑色的潮水,數萬北狄鐵騎在禿發烏孤瘋狂的咆哮聲中,挾著複仇的怒火,朝著傷痕累累的雁回關,發起了排山倒海般的總攻!馬蹄踐踏大地,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鳴,大地都在顫抖!
“放箭——!!”
關牆上,周驍嘶聲力竭地怒吼!稀稀落落的箭矢射向衝鋒的騎陣,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間被淹沒!
禿發烏孤一馬當先,揮舞著巨大的狼牙棒,眼中閃爍著殘忍的興奮!他仿佛已經看到關牆崩塌,守軍潰散的景象!距離關牆,隻剩最後百餘步!
就在此時!
“放——!!!”
關牆內側的反斜麵上,一聲令下如同驚雷!
嗡——!
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弓弦震響!數十架經過精心標定、調整了最大拋射角度的強弩同時激發!粗大的弩箭並非射向密集的衝鋒騎陣,而是帶著淒厲的尖嘯,如同暴雨般,覆蓋性地砸向衝鋒騎陣後方——那片禿發烏孤自以為絕對安全的、由後續步兵和督戰隊組成的區域!
“噗噗噗噗!”
弩箭帶著恐怖的動能,輕易地穿透簡陋的皮盾和皮甲!正在壓陣、猝不及防的北狄步兵瞬間人仰馬翻!慘叫聲、驚呼聲、戰馬受驚的嘶鳴聲瞬間在衝鋒騎陣的後方炸開!原本嚴整的陣型,後方瞬間陷入混亂!衝鋒的勢頭為之一滯!
“那是什麼?!”
“後麵!後麵亂了!”
衝鋒中的北狄騎兵也感覺到了後方的騷亂,下意識地回頭觀望,衝鋒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陣型開始散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