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穀口,山巔之上。
金紅色的狼頭大纛在狂風中獵獵怒卷,如同燃燒的血海漩渦,散發出主宰生死的無上威壓。阿史那·頡利端坐於赤焰駒上,玄色繡金的錦袍在無數火把的映照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穿透彌漫的硝煙與血腥,冰冷地鎖定了穀地深處——那麵沾滿血汙、邊緣燎焦、卻依舊倔強飄揚的赤金龍旗,以及旗下,那拄劍而立、搖搖欲墜的玄甲身影。
勝利者的姿態,如同磐石般凝固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大局已定。這條攪動風雲、讓他付出巨大代價的潛龍,終於被他逼入了絕境。王庭的騷亂?左賢王的生死?失地的光複?在擒殺大晟皇帝、徹底摧毀其國運意誌的天大功勳麵前,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他甚至能想象,當蕭景琰的人頭懸掛在金狼大帳之前時,整個草原將會如何沸騰!那些潛藏的裂痕,那些蠢蠢欲動的野心,都將在這無上威權與赫赫武功麵前,被徹底碾碎!
“陛下!”趙衝如同血染的鐵塔,踉蹌著撲到蕭景琰身邊,巨大的身軀因激動和恐懼而微微顫抖。他僅剩的一隻完好的眼睛死死盯著山巔那無邊無際的火把海洋,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近乎絕望的急切:“走!末將斷後!您……您快走啊!!”他猛地指向東南方一處相對平緩的山脊,“末將帶剩下的弟兄衝過去!撕開一道口子!您從那裡……”
“走?”蕭景琰的聲音低微得如同囈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打斷了趙衝的嘶吼。他艱難地抬起頭,蒼白如紙的臉上,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與嘴角不斷溢出的血絲混合在一起。那雙曾經燃燒著星辰般光芒的眼眸,此刻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瞳孔深處是難以掩飾的空洞與渙散,唯有最核心一點意誌的火焰,在死亡的寒風中頑強地搖曳著。藥力如同退潮般徹底消散,被強行壓製的劇痛、虛弱、以及瘟疫帶來的深入骨髓的陰寒,如同無數瘋狂的毒蟲,瞬間噬咬著他的每一寸神經!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山巔那金紅色的狼旗和頡利的身影在視野中扭曲、重疊,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心臟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痛楚,仿佛下一刻就要炸開!
他猛地咬住舌尖,一股更濃烈的腥甜湧上喉頭,尖銳的刺痛帶來一絲短暫的、如同刀鋒劃過冰麵般的清醒。
不能倒!絕不能倒在這裡!
倒下了,身後這些追隨他血戰至此的忠勇將士,頃刻間就會被那血色的洪流吞噬殆儘!
“趙衝……”蕭景琰喘息著,聲音破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頡利……他要的是朕的人頭……他更知道……朕染了瘟毒……命不久矣……”他每說一個字,都仿佛耗儘全身的力氣,身體控製不住地微微痙攣,“若他……看到一個行將就木、氣息奄奄的蕭景琰……他會如何?”
趙衝一愣,巨大的悲痛瞬間淹沒了理智:“他……他會立刻下令衝鋒!將我們……碾為齏粉!”
“不錯!”蕭景琰染血的嘴角,極其艱難地扯起一個冰冷而瘋狂的弧度,那笑容在蒼白如鬼的臉上,顯得異常慘烈,“但……若他看到的……是一個……還能拔劍挑戰他、拉他墊背的……大晟皇帝呢?”
趙衝銅鈴般的獨眼猛地瞪圓,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搖搖欲墜的帝王:“陛下?!您……您要做什麼?!”
“賭一把……頡利的多疑!”蕭景琰眼中那點殘存的意誌之火猛地熾烈起來,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他猛地鬆開拄著的承影劍,身體劇烈一晃,幾乎栽倒,卻在最後一刻,用儘全身殘存的力量,雙手死死抓住旁邊“烏雲踏雪”冰涼的馬鞍!
“扶……扶朕……上馬!”他的聲音如同瀕死野獸的嘶鳴。
“陛下!不可!您的身體……”趙衝目眥欲裂,看著蕭景琰那隨時可能破碎的身軀。
“上——馬——!”蕭景琰猛地嘶吼,破碎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帝威!那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趙衝,裡麵燃燒著不容抗拒的命令!
趙衝巨大的身軀猛地一震,虎目含淚,再不敢有絲毫遲疑!他低吼一聲,如同托起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卻又無比堅定地,將蕭景琰那輕飄飄、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身體,托上了“烏雲踏雪”的馬背!
“呃……”身體接觸馬鞍的瞬間,如同被無數鋼針刺穿!蕭景琰眼前一黑,喉頭腥甜翻湧,一口鮮血幾乎噴出!他死死咬住牙關,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鑽心的劇痛刺激著瀕臨崩潰的神經!他挺直了幾乎要折斷的腰背,儘管身體在不受控製地細微顫抖。他伸出沾滿血汙、冰冷刺骨的手,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拔出了腰間的承影劍!
劍鋒在昏紅的火光下,映照著他蒼白如紙、汗血交織的臉龐,也映照著他眼中那強行點燃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銳利與……睥睨!
“龍驤營!”蕭景琰的聲音沙啞破碎,卻被他用意誌強行拔高,借助山穀的回音,帶著一種慘烈的決絕,刺破了戰場的死寂:“整軍!列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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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存的數百龍驤鐵騎,早已傷痕累累,疲憊不堪,此刻看著馬背上那如同風中殘燭、卻依舊挺直脊梁、拔出長劍的帝王,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壯與熱血猛地衝上頭頂!他們忘記了傷痛,忘記了恐懼,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挺起胸膛,拖動著殘破的身軀,迅速在蕭景琰馬後集結!一麵殘破不堪、卻依舊緊握在旗手手中的赤金龍旗,被高高舉起,在濃煙與血光中,倔強地飄揚!
山穀深處,殘存的數百玄甲,簇擁著那麵浴血的龍旗,拱衛著馬背上那搖搖欲墜、卻強撐帝王威儀的年輕身影,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緣、依舊亮出獠牙的狼群!悲壯慘烈之氣,直衝霄漢!
山巔之上,頡利單於深邃的眼眸微微一凝。他看到了蕭景琰被扶上馬的動作,看到了那柄出鞘的承影劍,更看到了那強弩之末卻依舊挺直的脊背和那雙……銳利得反常的眼睛!
“哼!”頡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貓戲老鼠般殘忍的弧度,“困獸猶鬥。”
就在這時!
穀地深處,馬背上的蕭景琰猛地舉起了承影劍!劍鋒在火光中劃出一道淒厲的寒芒,遙遙指向山巔之上那金紅色狼旗下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肺中所有的空氣和生命都擠壓出來,用儘全身殘存的力量,發出一聲撕裂長空的怒吼,聲音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瘋狂,清晰地穿透了空間的距離:
“頡利——!!!”
“可敢——下得山來!”
“與朕——決一死戰——!!!”
“今日——朕縱身死——”
“也要——拉你——墊背——!!!”
吼聲在死寂的山穀間回蕩,帶著帝王最後的尊嚴與不顧一切的瘋狂!
山巔之上,狄兵陣營瞬間一片嘩然!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哄笑與怒罵!
“狂妄!”
“不知死活!”
“大單於!碾碎他!”
頡利單於臉上的冰冷弧度更深了,眼神中帶著一絲玩味,如同欣賞著獵物臨死前最後的掙紮。他並未被這挑釁激怒,反而覺得……有趣。一個染了瘟毒、油儘燈枯的皇帝,死到臨頭竟還有如此膽魄?
然而,就在頡利嘴角的冷笑尚未完全綻開之際——
馬背上的蕭景琰,猛地將承影劍插回劍鞘!動作快得驚人!他左手閃電般從馬鞍旁摘下一張製作精良的騎弓!右手竟同時從箭囊中抽出三支破甲重箭!
搭箭!開弓!
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快如電光火石!那動作流暢、精準、帶著一種浸淫多年的肌肉記憶,完全不像一個瀕死之人!
嗡——!
弓弦發出沉悶而充滿力量的震鳴!
三支漆黑的破甲重箭,如同三道撕裂黑暗的死亡閃電,帶著淒厲的尖嘯,瞬間跨越數百步的距離!目標並非頡利本人——那幾乎不可能命中——而是他身前數丈之外的地麵!
咄!咄!咄!
三支重箭呈品字形,帶著恐怖的動能,深深楔入頡利赤焰駒前方堅硬的凍土之中!箭尾兀自劇烈顫抖,發出嗡嗡的餘響!最近的一支,距離頡利的馬蹄,不過五尺之遙!
挑釁!赤裸裸的、極致的挑釁!
整個山巔,瞬間死寂!所有的哄笑怒罵戛然而止!狄兵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三支兀自震顫的箭矢,又驚又怒!連拱衛在頡利身側的血狼騎悍將們,眼中也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大單於!”一名血狼騎千夫長按捺不住,目眥欲裂地吼道,手中彎刀直指穀底,“那漢人皇帝死到臨頭還如此猖狂!請下令!末將願率本部兒郎,一個衝鋒,必將此獠頭顱獻於帳前!”
“對!碾碎他們!”
“殺光他們!”
群情激憤,無數雙嗜血的眼睛死死盯著穀底,隻待頡利一聲令下!
頡利單於臉上的玩味之色消失了。他那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死死盯著穀底馬背上那道身影。對方開弓的動作,那三支精準釘入腳下的重箭,還有那雙隔著硝煙依舊銳利逼人、燃燒著瘋狂戰意的眼睛……這一切,都與他預想中那個瘟疫纏身、奄奄一息的形象,產生了巨大的偏差!
多疑的種子,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在他心中瘋長!
是回光返照?是強弩之末的偽裝?還是……這從頭到尾,又是一個陷阱?他故意示弱,引我主力儘出至此?難道飛狐峪、雲州的潰敗,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還有後手?
頡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穀地四周。那兩側陡峭的山林,在昏紅的天光和濃煙的遮蔽下,顯得格外幽深黑暗。寂靜無聲,如同潛伏著擇人而噬的凶獸。
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遲疑,掠過心頭。帝王心術,最忌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蕭景琰此人,狡詐如狐,狠厲如狼,不可不防!
然而,就在頡利這一念的遲疑之間——
“血狼騎——!!!”馬背上,蕭景琰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了決絕的嘶吼,承影劍再次高舉,“隨朕——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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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一夾馬腹!“烏雲踏雪”發出一聲悲憤的嘶鳴,竟真的朝著穀口、朝著那無邊無際的血色海洋,發起了決死的反衝鋒!身後,殘存的數百龍驤鐵騎,爆發出最後的、震天的咆哮,如同撲火的飛蛾,緊隨其後!
“找死!”頡利眼中最後一絲遲疑被這悍不畏死的衝鋒徹底點燃,化作冰冷的殺意!他猛地一揮手,聲音如同寒冰碎裂:
“殺——!一個不留!”
嗚——!!!!
進攻的號角再次撕裂長空!比之前更加淒厲!更加狂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