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衙署內的空氣,永遠帶著一種鐵鏽、陳舊卷宗和隱隱血腥氣混合而成的冰冷質感,如同浸透了權謀與廝殺的寒意,無孔不入。沈煉身處其中,每一根神經都如同拉滿的弓弦,警惕著來自上下左右的明槍暗箭。然而,在這座森嚴壁壘的城池中,卻有一處地方,對他而言,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那便是城南陋巷深處,蘇芷晴的那間小小工作間。
每次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卻意外牢固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淡淡草藥清香、陳年紙張氣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女子馨香的暖意,便會撲麵而來,將外界的一切紛擾與寒意暫時隔絕。室內光線總是柔和而穩定,或來自精心調整角度的天光,或源於數盞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油燈,將每一件器物都照得清晰而安寧。
這裡沒有咄咄逼人的審視目光,沒有暗藏機鋒的言語試探,隻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對技藝本身的專注所帶來的純粹與平靜。對沈煉而言,踏入此地,便如同從硝煙彌漫的前線,暫時退入一座與世隔絕的、溫暖而安全的堡壘。
蘇芷晴通常並不起身相迎,她往往正俯身於工作台前,秀眉微蹙,用那雙靈巧得不可思議的手,擺弄著一些沈煉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工具。隻有當沈煉的腳步聲在門口停頓片刻,她才仿佛從另一個世界被輕輕喚回,抬起頭,露出一個極淺淡、卻足以讓室內光線都為之一柔的微笑。
“沈大人。”她的聲音總是平和而清晰,不帶絲毫諂媚或畏懼,如同山澗清泉流淌過卵石。
沈煉微微頷首,並不多言寒暄,徑直走到她身側,目光落在那片被精心固定在分析架上的黑衣料碎片上。他們的交流,幾乎完全圍繞著眼前的物證展開。
“磨損痕跡集中在右肩和肘部內側,”蘇芷晴用細如發絲的銀針指點著,“推測使用者慣用右手持械,且常有屈肘格擋或突刺的動作習慣。”她的指尖輕輕劃過料子上一處幾乎看不見的勾絲,“此處纖維斷裂方式特殊,不似尋常刮擦,倒像是被某種極細韌的金屬絲線勾絆所致。”
沈煉凝神細聽,偶爾提出一兩個關鍵問題:“可能推斷出金屬絲的種類?”或是“與軍中製式兵刃造成的磨損,可有差異?”
蘇芷晴便會沉吟片刻,然後條理清晰地給出自己的分析與推測,引經據典,或援引自己過往檢驗過的類似樣本進行比對。她的話語簡潔、精準,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卻每每能切中要害,為沈煉勾勒出使用者更清晰的畫像,或指向某種特定的武器、環境。
在這種純粹基於事實與邏輯的交流中,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往往沈煉剛提出一個想法的雛形,蘇芷晴便已領會其意圖,並開始從技術的角度思考驗證的方法。無需過多解釋,一個眼神的交換,一次細微的停頓,彼此便能心領神會。這種心靈相通的協作感,讓沈煉感到一種罕見的放鬆與信任。在這裡,他無需偽裝,無需算計,可以暫時卸下那副沉重的、用於應對外界凶險的麵具。
而蘇芷晴的關懷,總是無聲無息,卻恰到好處。
每當沈煉因案情棘手而眉宇深鎖、逗留至深夜時,他總會發現,工作台的一角,不知何時已悄然備好了一盞溫熱的、散發著清冽香氣的藥茶,旁邊或許還有一小碟看起來樸素、卻用料紮實的點心。蘇芷晴從不刻意提及,仿佛那隻是工作間裡本就該有的尋常物事。但沈煉知道,那是她細心的留意。那茶水的溫度,總是不燙不涼,熨帖著他因思慮過度而緊繃的神經。
偶爾,沈煉在外奔波,途經某些專營海外奇珍或稀有織料的鋪子時,會不由自主地駐足,目光掃過那些色彩斑斕、質地特殊的絲線布料。有時,他會下意識地挑選一兩樣顏色素雅、質地罕見的小樣,托趙小刀或其他絕對可靠的弟兄,以“偶然得之,或可用於比對研究”的隨意口吻,捎給蘇芷晴。他從不說明緣由,蘇芷晴也從不追問,隻是在下次見麵時,輕聲說一句“料子收到了,很特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這種默默流淌的、未曾言明的關懷與回應,如同暗夜中相互輝映的微光,不張揚,卻真實地溫暖著彼此在冰冷現實中跋涉的靈魂。
某日,黃昏。
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淅淅瀝瀝地洗刷著京城的塵囂。沈煉與蘇芷晴剛就衣料上提取到的某種特殊礦物微粒的初步分析結果討論完畢。雨勢漸歇,天空卻依舊陰沉如墨,巷子裡彌漫著濕冷的泥土氣息和雨水敲打青石板留下的清脆餘音。
“雨小了,我送蘇姑娘回去。”沈煉看了看窗外濕滑的路麵,語氣平靜地提議道。這並非他第一次相送,但每一次,他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蘇芷晴輕輕“嗯”了一聲,沒有推辭。她仔細收拾好工作台,熄了燈,然後披上一件半舊的青色鬥篷,與沈煉前一後走出了工作間。
巷子很窄,也很靜。雨水沿著屋簷滴落,敲打在青石板上,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清晰得仿佛能數清心跳。兩人並肩而行,卻默契地保持著半臂的距離。沈煉步履沉穩,蘇芷晴步態輕盈,一路上,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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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如同一條無形的河流,在兩人之間緩緩流淌。但這沉默,並不尷尬,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安寧。他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能感受到對方存在所帶來的那份無形的、令人心安的支撐。巷子兩旁緊閉的門扉和窗戶裡透出的零星燈火,將他們的影子拉得悠長,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交疊、分離,再交疊。
走到蘇芷晴寄居的那處小巧而整潔的院落門口時,她停下腳步,轉過身。雨後的空氣清新而冷冽,她白皙的麵龐在朦朧的暮色中,仿佛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光暈。
“到了。”沈煉也停下腳步,聲音低沉。
蘇芷晴抬眼望了他一眼,眸光在暮色中微微閃動。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從鬥篷內側的口袋裡,取出一個用素色細棉布縫製的小小香囊,遞到沈煉麵前。
“近日蚊蟲未絕,這裡麵是些驅蟲安神的尋常草藥,”她的聲音比平日更輕軟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赧然,“大人常夜間行走,或可……略避煩擾。”
沈煉微微一怔,看著那隻針腳細密、繡著一株簡單蘭草圖案的香囊,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香囊,也幾乎要觸碰到蘇芷晴微涼的指尖時,兩人的動作都有一瞬間的凝滯。
指尖與指尖,相距不過毫厘。
一股極其微弱的、卻清晰可辨的暖流,仿佛透過那微小的距離,傳遞了過來。
沈煉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迅速而穩定地接過了香囊,指尖不可避免地、極其短暫地擦過了蘇芷晴的指腹。那觸感,冰涼,柔軟,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灼熱感,瞬間從指尖蔓延至心房。
蘇芷晴的臉頰飛起一抹極淡的紅暈,她飛快地垂下眼瞼,低聲道:“大人……路上小心。”說完,便轉身推開院門,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後。
沈煉站在原地,手中握著那隻還帶著她體溫和淡淡藥草香的香囊,久久沒有動彈。巷子裡寂靜無聲,隻有屋簷滴水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地敲打著夜色。方才那瞬間的觸碰、那慌亂又溫暖的眼神交彙,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了一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
然而,就在這暖意即將彌漫開來的時刻——
一副清晰得如同昨日、卻又遙遠得如同隔世的容顏,毫無征兆地、帶著冰冷的力道,猛地撞入了他的腦海。
林雪。
她淺笑盈盈的模樣,她的一切一切,如同潮水般洶湧而至,瞬間將方才那片刻的溫馨衝刷得七零八落。
一股尖銳的、混合著深切悲痛與沉重愧疚的刺痛,狠狠地攫住了沈煉的心臟。他對蘇芷晴的感激,以及那份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悄然滋生的好感,在此刻,都變成了一種對亡妻的“背叛”,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猛地收緊手掌,香囊粗糙的布料硌著掌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潮濕泥土氣息的空氣,強行將翻湧的情緒壓回心底最深處。
燈下微光,雖暖,卻照不亮他心中那片被往事冰封的荒原。
指尖餘溫,猶存,卻敵不過記憶深處那刻骨銘心的寒冷。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院門,眼神複雜難辨,隨即毅然轉身,大步融入沉沉的暮色之中。背影,依舊挺直,卻平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孤寂與沉重。
溫馨與刺痛,如同光與影,在這一刻,交織成他心中最深的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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