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已過,萬籟俱寂。
北鎮撫司衙署深處,南衙那間屬於沈煉的值房,窗戶的縫隙間,依舊頑強地透出一線微弱的光。那光昏黃如豆,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掙紮著,仿佛隨時都會被四周的黑暗吞噬,卻又固執地亮著,如同守夜人不肯熄滅的孤燈。
值房內,炭火盆早已熄滅多時。刺骨的寒意,從四麵八方滲透進來,凝固了空氣,也仿佛要凝固人的思緒。沈煉沒有坐在案後,而是獨自佇立在緊閉的窗前。他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青色官袍,身影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瘦、孤直。
他微微推開一道窗縫。凜冽的、帶著霜氣的夜風,立刻如同冰冷的刀子般鑽了進來,吹動了他額前幾縷散落的發絲,也讓他因長時間凝思而有些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
窗外,是沉睡中的京城。
放眼望去,近處是北鎮撫司衙署內鱗次櫛比的、沉默肅穆的屋宇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遠處,越過層層疊疊的飛簷鬥拱,則是無邊無際的、沉浸在黑暗裡的民居坊市。然而,在這一片沉沉的墨色之中,卻有點點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頑強地閃爍著。那是通宵營業的酒樓歌館的靡紅燈籠,是高門大戶門前永不熄滅的氣死風燈,是更夫手中遊動的微弱光團,是尋常百姓家窗戶裡透出的、帶著煙火氣的溫暖燭光……
這些明明滅滅、彙聚成河的燈火,勾勒出這座帝國心臟夜間依舊跳動的脈搏,展現著一種虛假的、卻足以迷惑人心的繁華與安寧。
但沈煉望向這片燈海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的暖意或欣賞,反而深邃得如同兩口冰冷的古井,映不出半點光亮。他的右手無意識地抬起,指尖反複摩挲著一樣東西——那是一片用素白細棉布小心翼翼包裹著的、冰涼而滑韌的黑色布料碎片。正是從永嘉郡王府案那名黑衣殺手衣物上取得的、至關重要的證物。
這小小的碎片,此刻在他指尖,卻仿佛重若千鈞。它不僅連接著一條人命、一樁懸案,更如同一條細微卻堅韌的絲線,一路牽引,最終指向了一個龐大、黑暗、令人不寒而栗的迷霧深處。
江南織造的秘技……市舶司的暗流……海外番商的詭異求購……“四海商號”林宏血書上的“海外”、“貢船”……乃至成國公府那諱莫如深的殺機……
這些原本看似孤立、甚至有些荒誕的線索,在他腦海中反複碰撞、拚接、推演,最終彙聚成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心驚肉跳的、關於一張跨越海內外的巨網的可怕推測。
這京城的萬家燈火之下,在那光影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裡,在那些看似尋常的衙門府邸之中,乃至在遠隔重洋、波濤洶湧的茫茫大海上,究竟湧動著多少足以顛覆一切、吞噬一切的暗流與漩渦?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壓力,如同無形的山嶽,壓在他的肩頭,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微不可聞的響動。是那扇隱蔽的側門被輕輕推開又合上的聲音。
沈煉沒有回頭。能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進入他值房的,隻有一個人。
一股淡淡的、清冽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藥草香的熟悉氣息,悄然彌漫開來,稍稍驅散了室內的寒冷與壓抑。腳步聲輕緩而穩定,停在了他身後約莫三步遠的地方。
蘇芷晴沒有說話。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落在沈煉那略顯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背影上,落在他那隻無意識地摩挲著布碎片的、骨節分明的手上。她能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近乎凝滯的、沉重的氣息。
她同樣沉默著,轉身走到屋角那張小幾旁。幾上放著一套簡單的茶具。她動作熟練而輕柔地,用火折子點燃了小泥爐,坐上水壺。然後,從隨身帶來的一個小錦囊中,取出少許自配的、有寧神安效的乾草藥,放入一個乾淨的白瓷杯中。
整個過程,她沒有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仿佛生怕驚擾了這片夜色中的沉思。
水很快便咕嘟咕嘟地燒開了。白色的水汽氤氳升起,帶來一絲暖意。蘇芷晴提起水壺,將滾燙的水注入杯中。乾枯的草藥在熱水的衝擊下舒展開來,釋放出更加濃鬱的清香。
她雙手捧著那杯熱氣騰騰的藥茶,再次走到沈煉身後,輕輕地將茶杯放在窗邊的案幾上。杯底與桌麵接觸,發出“叩”的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做完這一切,她依舊沒有開口,隻是向後退了半步,重新靜靜地佇立,如同一個無聲的影子,陪伴著這片沉重的夜色。
沈煉依舊望著窗外,但緊繃的肩背線條,似乎微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絲。他依舊摩挲著那片布料,良久,良久。
直到窗外的風聲似乎都變得倦怠,遠處的燈火也仿佛黯淡了幾分,他才終於深深地、極其緩慢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道長長的白練,隨即消散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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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轉身,聲音低沉得仿佛不是從喉間發出,而是從胸腔深處直接共鳴出來,帶著一種曆經千帆後的疲憊與洞徹,融入了無邊的夜色:
“我們之前……可能都錯了。”
這話語沒頭沒尾,如同夢囈。但蘇芷晴聽懂了。她纖細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依舊保持沉默,隻是目光更加專注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沈煉頓了頓,目光依舊投向窗外那看似繁華安寧的夜景深處,仿佛要穿透這層表象,直視其下湧動的暗流。他的聲音更加低沉,也更加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敲打在寂靜的鼓麵上:
“眼前的這些案子……郡王府的,成國公府的,甚至鄭同知交代的……”他列舉著近來讓他們疲於奔命、如履薄冰的一切,語氣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抽離感,“或許……都隻是被更大的浪頭,推到岸邊的一點浮沫。”
“浮沫……”他輕聲重複著這個詞,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自嘲與凝重。
話音落下,值房內重歸死寂。
隻有窗外嗚咽的風聲,案幾上藥茶嫋嫋升起的熱氣,以及兩人之間那種無需言語、卻沉重如山的默契,在冰冷的夜色中無聲地流淌。
蘇芷晴望著他孤直的背影,眼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理解,有擔憂,更有一種無聲的支持。她知道,他看到的,遠比他所說的更多、更可怕。
而沈煉,在說出這句話後,心中並沒有感到絲毫的輕鬆。相反,一種更加龐大、更加未知的壓迫感,如同漲潮的海水般,緩緩漫上心頭。
真正的風暴,或許真的不在眼前這片燈火闌珊的京城。
而在那遙遠、深邃、充滿未知與凶險的海外。
他們之前所經曆的一切驚心動魄,或許真的隻是……序幕。
夜色,愈發深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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