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白蓮教總壇的後院,十幾張榆木案幾排成方陣,案上堆著剛從太行山采來的鬆煙墨、徽州宣紙,以及一摞摞刻好的雕版。林三嫂站在廊下,望著院中忙碌的人群——刻工老張正用刻刀在棗木板上雕琢“告天下百姓書”的標題,木屑紛飛中,“嚴黨三罪”四個字已初現鋒芒;女信徒阿翠帶著十幾個婦人研磨油墨,銅盆裡的黑漿泛著油光,散發著鬆脂的清香。
“三嫂,”山東無為教掌教劉老栓捧著一疊謄抄好的草稿跑來,粗布短打上沾著墨點,“草稿成了!按您說的,把‘礦稅害民’‘軍械資敵’‘佛火屠民’三樁罪,一件件掰開揉碎寫,讓不識字的老太太都能聽懂。”
林三嫂接過草稿,指尖劃過那些用北方方言寫的句子,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這些文字是她與柳娘熬了三夜寫成的,每句都戳在百姓心口上:
“礦稅猛於虎:嚴黨派爪牙掘礦,毀我良田千頃,逼死百姓百家!山東青州李家莊,因礦稅抗命,闔村老少被活埋於礦洞,屍骨至今未寒!”
“軍械資敵:嚴世蕃盜我薊州軍器局火銃,換蒙古戰馬三千匹!去年宣府之戰,我大明將士用的竟是生鏽鳥銃,眼睜睜看著蒙古人破關而入!”
“佛火屠民:嚴黨假借‘彌勒降世’,在涿州‘彌勒堂’埋火藥,欲炸死三千教眾滅口!張老漢一家七口,隻因藏了半塊‘鬼爪’腰牌,被活活燒死在佛堂!”
“再加一段。”林三嫂提筆在草稿末尾添上,“‘倒嚴非反君,護國即護家!凡我百姓,自帶鋤頭、菜刀、火銃,皆為義軍;各家存糧、布匹、銀錢,皆為軍資。不稱王、不稱帝,隻誅嚴黨餘孽,還我朗朗乾坤!’”
劉老栓湊過來看,拍著大腿叫好:“這句‘不稱王、不稱帝’好!省得官府說咱‘僭越’!對了,駱安大人派人送來信,說神機營已在九邊布防,蒙古人不敢輕舉妄動——咱這檄文,正好給嚴黨餘孽‘添把火’!”
林三嫂點頭,目光掃過院中忙碌的刻工、磨墨的婦人、整理紙張的少年信徒。這些人中,有白蓮教各分支的代表,有破產的礦工,有被礦稅逼得賣兒賣女的農夫,還有曾在嚴黨礦場做苦役的逃奴。他們臉上的仇恨與期待,讓她更加確信:這檄文,就是點燃倒嚴浪潮的火種。
“開印!”
隨著林三嫂一聲令下,刻工老張將雕版固定在案上,刷上一層油墨,鋪上宣紙,用棕刷輕輕拂拭。片刻後揭起紙張,“告天下百姓書”六個大字赫然顯現,墨色烏黑發亮,筆畫間透著刻工的力道。
“好!”阿翠捧著剛印好的檄文,興奮地喊道,“這版刻得真齊整!比上次印《金剛經》還清楚!”
“那是自然。”老張扶了扶老花鏡,指著雕版上的細節,“標題用‘宋體字’,筆畫方正,百姓看著不費眼;正文用‘行楷’,帶點連筆,念起來順口。還有這‘白蓮護國’的木印,蓋在末尾,既是憑證,也是招牌!”
所謂“白蓮護國”木印,是林三嫂特意設計的——印鈕雕成一朵盛開的蓮花,花瓣中嵌著“護國”二字,印麵刻著“白蓮教總壇”五個篆字,邊緣還刻了一圈細小的“蓮花紋”。這枚木印不僅是檄文的認證,更是白蓮教“護君除奸”理念的視覺符號。
印刷作坊的另一角,幾個少年信徒正將印好的檄文折疊成手掌大小的“小冊子”,每冊二十頁,用麻線裝訂。柳娘拿著一冊翻看,滿意地點點頭:“這樣方便攜帶,百姓揣在懷裡就能傳閱。我在河南老家時,見人傳‘白蓮教揭帖’,都是這麼做的。”
“不夠快。”林三嫂突然說道,“再調五十個識字的小夥子,分抄副本!一份檄文印一百份,抄本再謄一千份——三日之內,必須傳遍山東、河南、南直隸!”
劉老栓撓了撓頭:“三嫂,這得多少紙墨錢?咱總壇的存銀不多了……”
“用‘以工代賑’的法子。”林三嫂指向院外聚集的饑民,“凡來幫忙印檄文、抄副本的,管一頓飽飯,發兩個饅頭。咱白蓮教不缺力氣,隻缺讓百姓看見希望的機會!”
話音剛落,院外傳來一陣喧嘩。幾十個衣衫襤褸的饑民擠在門口,見林三嫂出來,紛紛跪下:“三嫂子,俺們聽說您要印‘討嚴文書’,俺們有力氣,能幫忙印、能幫忙抄!”
林三嫂扶起為首的老漢:“老人家,您叫什麼名字?”
“俺叫王石頭,青州礦場的逃奴。”老漢抹了把眼淚,“嚴黨毀了俺的礦場,殺了俺兒子,俺這條老命不要了,就想跟著您討回公道!”
林三嫂眼眶發熱。她想起李婆婆臨終前的囑托,又想起沈煉在詔獄中說的“民心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刻,她終於明白:這檄文不是寫給官府看的,是寫給天下百姓看的——它要讓每一個被嚴黨壓迫的人都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檄文傳播的速度,遠超林三嫂的預期。
第一日,涿州城內。清晨,總壇的信使將檄文貼在城門、茶館、集市。賣炊餅的老漢李二牛第一個念出聲:“‘礦稅害民,軍械資敵,佛火屠民’……這不就是說俺們青州的事嗎?”他一邊念,一邊將檄文塞給圍過來的街坊。不到一個時辰,城門口的告示欄被圍得水泄不通,有人抄寫,有人背誦,有人當場撕下檄文,說要帶回村裡給不識字的老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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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山東、河南。劉老栓帶著十幾個無為教弟子,騎馬將檄文送往山東各州縣。在濟南府,他們遇到了一群手持鋤頭的農民,為首的王石頭舉著檄文喊道:“鄉親們!嚴黨要咱們的命,咱們就拿命跟他拚!自帶鋤頭、菜刀,都是義軍!”當天,濟南府三百多農民剪掉辮子,加入倒嚴義軍。河南聞香教的柳娘更絕,她帶著女信徒們扮成賣藥的,將檄文藏在藥簍裡,一路南下,沿途藥鋪、驛站都有人傳閱,短短兩日,河南境內已有二十多個村莊響應。
第三日,南直隸、湖廣。張真人率弘陽教弟子,乘船沿運河而下。在揚州,他們遇到了鹽商周員外——周員外的鹽船曾被嚴黨扣押,損失慘重,此刻見檄文,當場捐出五百兩白銀,並招募家中護院、佃戶五十人加入義軍。湖廣一帶的“黃天教”分支也派人聯絡,表示願意接受林三嫂的節製,共同討嚴。
第五日,京城附近。駱安派來的錦衣衛暗衛“影子”送來密信:“檄文已傳入京城,東廠、西廠派人四處收繳,但百姓藏匿者眾。有百姓在菜市口當眾朗讀,被東廠番子毆打,反而激起民憤,數百人圍毆番子,燒毀東廠值房一座。”
林三嫂讀完信,將“影子”送來的邸報與檄文對比——邸報上隻字未提嚴黨餘孽,反而歌頌“嘉靖新政”;而檄文卻用最直白的語言,揭露了嚴黨的罪行。她不禁冷笑:“官方的邸報,是給官員看的謊言;咱這檄文,才是給百姓聽的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