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叔那句沙啞低沉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陳七童早已枯竭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微瀾,那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穿透了死寂的禪房。
天亮前......慧明和尚......會來。
他讓你......去前殿。
聽經。
誦經。
點......一盞燈。
點一盞燈?
陳七童茫然地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單薄的身軀依舊被劇痛和枯竭感層層包裹,眉心那道神秘的印記在藥泥覆蓋下傳來陣陣冰冷的悸動,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暗中窺視。
點燈......又是燈?昨夜那盞粗糙的紙燈引來了幽冥的窺伺,差點讓所有人萬劫不複,如今又要去點燈?還是在供奉著佛像、莊嚴肅穆的前殿?那裡本該是最安全的地方,為何偏偏要在那裡點燈?
巨大的疑惑和一種被無形力量牽引的茫然感湧上心頭,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下意識地看向手腕,那枚灰白的玉佩靜靜貼著皮膚,幾道細微卻刺眼的裂痕在昏暗中若隱若現,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昨夜的凶險。玉佩已裂,下一次......他拿什麼抵擋那些來自幽冥的侵襲?
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似乎比剛才亮了一絲,卻依然籠罩著一層不祥的陰霾。死寂的禪房裡,瘸叔如同沉默的磐石,依舊佝僂著坐在長凳上,那雙沾滿泥汙和血漬的大手依舊按在他的手背上,傳遞著微弱卻沉穩的暖意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姿態。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銳利而複雜的微光,仿佛穿透了牆壁,在警惕著無形的威脅,也在等待著某個注定到來的時刻。
時間在沉重的寂靜中緩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身體的劇痛、靈魂的枯竭、對未知的恐懼以及對昨夜那恐怖景象的殘留驚悸,如同數條冰冷的毒蛇,反複啃噬著陳七童脆弱的神經。他隻能死死咬著下唇,用儘全身的意誌力對抗著再次沉淪的黑暗,生怕一個鬆懈就會被無儘的恐懼吞噬。
終於。
篤......篤篤......
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叩門聲,穿透了凝固的空氣,在門板上響起。那聲音舒緩而平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仿佛能撫平所有的不安與恐懼。
是慧明師傅。
瘸叔按在七童手背上的大手微微用力,傳遞了一個的訊號。隨即,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因為長時間的僵坐和昨夜的消耗而顯得有些滯澀,那條瘸腿移動時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他走到門口,沒有立刻開門,而是如同最警覺的獵犬,側耳傾聽了片刻,那雙銳利的眼睛透過門縫的縫隙向外掃視,確認著每一個可能的危險。
片刻後,他才緩緩拉開了門。
門外,天色已呈現一種深秋特有的、灰白冰冷的魚肚白。寒風依舊凜冽,卷著枯葉和塵土,在空曠的院落中打著旋兒。
慧明師傅清瘦挺拔的身影立在門外微光中,穿著一件更潔淨些的灰色僧衣,外罩一件半舊的赭黃色袈裟。
他手中托著一個不大的木托盤,上麵覆蓋著一塊乾淨的粗布。清臒的臉上依舊帶著悲憫和平靜,隻是眉宇間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顯然昨夜的法事也消耗巨大。
阿彌陀佛。慧明師傅低宣佛號,目光平靜地掃過門內,最終落在床上的陳七童身上。小施主,時辰到了。
瘸叔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側身讓開。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門外空曠的院落和枯死的槐樹枝椏,仿佛在確認是否有不速之客隱匿在晨光未至的陰影裡。
陳七童掙紮著想坐起來,但身體如同灌滿了鉛,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抗議。他喉嚨裡發出嘶啞的抽氣聲,額頭上瞬間冒出細密的冷汗,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
慧明師傅緩步走了進來,將手中的木托盤輕輕放在桌上。他沒有立刻去攙扶七童,而是走到角落阿陰的床鋪邊,再次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搭在阿陰的手腕上,閉目凝神片刻。
當他睜開眼時,眼中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訝異和更深沉的凝重。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對著阿陰的方向,再次低誦了一聲佛號。
然後,他才走到七童床邊。慧明師傅沒有像瘸叔那樣用強硬的力道,而是伸出一隻乾淨、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扶住七童瘦削的肩膀,另一隻手托住他的後背,一股平和而堅韌的力量傳來,幫助他極其緩慢地坐起身。
能走嗎?慧明師傅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般平和舒緩,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鄭重詢問。每一個字都仿佛經過深思熟慮,在寂靜的禪房裡激起細微的回響。
陳七童艱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剛經曆過一場生死搏鬥。他試著挪動那雙早已失去知覺的雙腿,卻隻換來一陣劇烈的酸麻刺痛。這痛感如同千萬根鋼針同時紮入骨髓,讓他忍不住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晃。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更多了,順著蒼白的麵頰滑落,在下巴處彙聚成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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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艱難地搖了搖頭,眼中充滿了無助和羞愧,那眼神仿佛在說:我辜負了您的期望,連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慧明師傅微微頷首,這個動作帶著某種早已預料的從容。他轉身的動作輕緩而莊重,從帶來的陳舊木托盤上掀開那塊洗得發白的粗布。
令人意外的是,托盤裡擺放的並非預料中的湯藥,而是疊放得整整齊齊的一件灰色小沙彌僧衣——那布料洗得發白,肘部和領口處還打著幾個細密的補丁;一雙乾淨的布襪,針腳細密均勻;還有一盞極其小巧的油燈碗,是用最普通的陶土燒製而成,表麵沒有任何裝飾紋路,樸素得近乎簡陋,旁邊放著一小截同樣樸素的燈芯,長度剛好夠用。
換上吧。慧明師傅的聲音溫和卻不容拒絕,他將僧衣和布襪遞到七童麵前時,動作輕柔得像是在進行某種神聖儀式,前殿乃清靜之地,需得整潔身心方能進入。
陳七童怔怔地望著那件灰色的僧衣,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沾滿血汙汗漬的破爛裡衣——那布料已經被汗水浸透,散發著難聞的氣味,上麵還沾染著不知何時留下的暗紅色血跡。兩相對比之下,他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既有對新生的期待,又夾雜著對未知的恐懼。
他像個提線木偶般機械地動作著,在慧明師傅的幫助下,艱難地褪下那身臟汙的衣物。每動一下都牽動全身的傷痛,但他咬牙堅持著。
當換上乾淨的僧衣和布襪時,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絲異樣的觸感,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在無聲地提醒他:從此刻起,你將踏入一個截然不同的領域,過往的一切都將被這身素衣所覆蓋。
換好衣服後,慧明師傅鄭重地拿起那盞小小的素麵陶燈碗和燈芯,小心翼翼地遞到七童手中。燈碗入手冰涼粗糙,卻意外地沉甸甸的,似乎承載著某種看不見的重量。
捧好它。慧明師傅的聲音突然變得格外莊重,每個字都像是經過了千年的沉澱,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你的燈。
陳七童雙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著,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盞冰冷的陶燈碗。他的動作如此謹慎,如同捧著一塊易碎的寒冰,又像是捧著一個沉重的命運——既怕它破碎,又怕它從指間溜走。這簡單的動作似乎耗儘了他全部的力氣,額頭上又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赤著腳,踩在禪房外冰冷粗糙的泥土地上。深秋的寒意立刻從腳底竄上來,像無數根細針紮進皮膚,刺骨的冰冷瞬間蔓延至全身,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牙齒不自覺地咯咯作響。
慧明師傅不再多言,轉身的動作乾淨利落,率先向門外走去。他的步伐沉穩而輕捷,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一般精準。灰色的僧袍在灰白的晨光中劃出平和的軌跡,衣袂翻飛間帶著某種超然物外的從容。
瘸叔高大的身影依舊如鐵塔般堵在門口,像一尊沉默的門神,又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他那雙粗糙的大手緊握成拳,青筋暴起,顯示出內心的不平靜。
當慧明師傅經過他身邊時,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交流。但陳七童分明看到,瘸叔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極其銳利而短暫地與慧明師傅對視了一瞬。
那眼神複雜得令人心驚——既有嚴厲的警告,又有沉重的托付,更夾雜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仿佛在無聲地說:我把這孩子交給你了,但若他有半點閃失...
慧明師傅微微頷首,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包含著千言萬語。他的眼神依舊平和如水,卻在此刻顯露出一種了然於胸的深邃,仿佛早已看透一切因果輪回。這無聲的交流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卻讓旁觀的陳七童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然後,瘸叔緩緩側開身,讓出了通路。但他的目光,卻如同冰冷的探針,死死地釘在陳七童身上,尤其是他捧在手中的那盞素麵陶燈碗。瘸叔的眼神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憂慮和警惕,那目光沉重得幾乎要讓七童捧不住手中的燈碗。
陳七童捧著冰冷的燈碗,在慧明師傅身後,踉蹌地邁出了禪房的門檻。這一步跨出,仿佛跨越了某個無形的界限,從此踏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深秋清晨的寒氣立刻包圍了他,那冷意不像冬日那般凜冽刺骨,卻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刀子,帶著濕氣的寒意瞬間穿透單薄的僧衣,狠狠刺入他的骨髓!他忍不住劇烈地哆嗦起來,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捧著燈碗的雙手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腳下冰冷粗糙的泥土帶著晨露的濕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針氈上。身體的劇痛和枯竭感在寒風中更加清晰可感,他走得異常艱難,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栽倒在地。但奇怪的是,手中的燈碗卻始終穩穩當當,沒有一絲晃動。
慧明師傅沒有回頭,也沒有刻意放緩腳步等待,隻是用他那平和而穩定的步伐在前麵引路。他的背影在灰白冰冷的晨光中,如同一座移動的燈塔,既指引著方向,又給人以莫名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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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穿過雜草叢生、鋪滿枯黃落葉的後院。那些雜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枯葉在他們腳下發出細碎的聲響。繞過幾座同樣古舊沉寂的禪房和經舍,那些建築的飛簷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陰影。
空氣中彌漫著深秋草木凋零的蕭瑟氣息,混合著香燭燃燒後殘留的淡淡煙味,形成一種獨特的寺廟氣息。靈覺寺規模不大,前殿很快就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座比後禪房高大許多、也莊嚴許多的殿堂。青黑色的瓦當上覆蓋著薄薄一層白霜,在晨光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朱漆剝落的木門緊閉著,門環上的銅鏽顯示出歲月的痕跡。
殿前一個小小的石砌香爐裡,插著幾根早已燃儘的香梗,殘存的香灰在寒風中輕輕顫動,顯得格外寂寥落寞。香爐兩側各有一株古柏,蒼勁的枝乾在晨光中投下斑駁的影子。
慧明師傅走到殿門前,並未直接推開,而是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對著緊閉的殿門深深一躬。這個鞠躬的動作極其標準,顯示出他對佛門禮儀的熟稔與虔誠。然後,他才伸出那雙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緩緩推開了那兩扇沉重的木門。
吱呀——嘎——
陳舊木門轉軸發出的摩擦聲,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仿佛開啟了一個塵封的古老世界。這聲音在空曠的寺院中回蕩,驚起了屋簷下的幾隻麻雀。
一股混合著濃厚香燭氣息、陳舊木料氣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澱了無數信仰與時間的......莊嚴肅穆之氣,瞬間撲麵而來!
殿內光線昏暗,隻有幾盞長明燈在巨大的佛像腳下散發出微弱而恒定的昏黃光暈,那光芒雖然微弱,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陳七童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捧著冰冷的陶燈碗,跟在慧明師傅身後,小心翼翼地邁過高高的門檻,踏入殿內。
就在跨過門檻的瞬間,一股暖意包圍了他——這並非溫度上的暖意,而是一種心靈上的、沉甸甸的寧靜感,仿佛突然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擔。
殿內空間比想象中要空曠高大。幾根粗壯的、漆色斑駁的柱子如同巨人的手臂般支撐著穹頂,在昏暗中投下長長的、如同守護者般的影子。地麵鋪著巨大的青石板,經過無數香客的踩踏,表麵已經變得冰冷而光潔,幾乎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殿宇深處,一尊巨大的、泥塑彩繪的釋迦牟尼佛像端坐於蓮花寶座之上。佛像的麵容在昏暗中顯得模糊而慈悲,低垂的眼瞼仿佛在俯瞰著芸芸眾生,那目光中包含著對一切苦難的理解與包容。佛像的金漆已經有些剝落,卻更添幾分古樸莊嚴。
佛像前的巨大供桌上,供奉著新鮮的瓜果和香燭,幾盞長明燈的火苗穩定地燃燒著,是殿內最主要的光源。供桌兩側的銅製香爐中,青煙嫋嫋升起,在殿內形成一層薄薄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