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回城那兩盞巨大的幽綠紙燈籠,在混沌霧氣中明滅不定,如同巨獸冰冷而規律的呼吸,將陳七童慘白的臉映照得一片森然鬼氣。
瘸叔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水,澆鑄在他心頭,凝固成絕望的枷鎖。少年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仿佛隨時都會在這恐怖的威壓下崩潰。
唯一的籌碼……童子身?
這個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毒牙深深刺入靈魂最脆弱的地方。
恍惚間,爺爺陳三更那嚴厲到近乎猙獰的告誡聲在耳邊炸響——紙紮匠,童子不點睛!——那聲音如同驚雷般在靈魂深處回蕩。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六歲清明子時,墳頭之上,自己顫抖的指尖滴落滾燙的童子血,落在紙馬空洞的眼窩裡……正是這童子身引來的禍端!招來了陰曹點卯,引來了忘川沉淪,葬送了爺爺、瞎婆,最終讓阿陰魂飛魄散為自己……每一個回憶都像刀子般剜著他的心。
在這片被永恒黑暗籠罩的幽冥最深處,這座由無數骸骨堆砌而成的移動城池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死氣,那些所謂的,究竟蘊含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
是獻給無儘深淵的祭品?是打開地獄之門的禁忌之鑰?亦或是一個充滿惡意的、足以致命的巨大嘲諷?每一個可能性都像毒蛇般纏繞著他的思緒,讓他不寒而栗。
他本能地將懷中那塊刻著阿陰真靈烙印的魂佩緊緊抱住,幾乎要將它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那微弱的脈動此刻卻如同燒紅的鋼針,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無情地提醒著他為這所付出的慘烈代價。阿陰以徹底消散為代價換來的這條,難道最終通向的竟是比死亡更加絕望、比毀滅更加恐怖的深淵?
這籌碼...究竟該如何使用?陳七童的聲音乾澀得像是兩塊砂紙在相互摩擦,每一個字都耗儘了他僅存的氣力。
他望向瘸叔——這個僅存的長輩,這個同樣傷痕累累、氣息如同風中殘燭的引路人。此刻他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會將他推向更深的絕望深淵。
瘸叔沒有立即回應。他僅存的左臂緩緩抬起,那枯瘦如千年古樹枝椏的手指,帶著一種沉重如山的宿命感,直直指向城門上方那兩盞散發著慘綠幽光的巨大紙燈籠。那光芒詭異而陰冷,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窺視。
在他那深潭般的獨眼中,濃得化不開的忌憚之下,翻湧起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如同滾燙的熔岩被萬載寒冰死死封住。那是刻骨的仇恨?是錐心的痛楚?是無儘的哀傷?還是某種陳七童窮儘想象也無法理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紙...瘸叔的喉嚨裡滾出一個沙啞的音節,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鐵鏽味,燈籠...會...看...這簡短的話語仿佛用儘了他全部的力氣。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枷鎖,再次沉沉地落在陳七童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與剖析:童子...身...是...殼...也是...破綻...那燈籠...照的...是...魂...是...根腳...更是...活氣...
陳七童的心臟驟然緊縮,仿佛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
紙燈籠會?看魂魄,看根腳,看活氣?
瘸叔這寥寥數語,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這無回城乃是幽冥界的流放之地,是絕對的活人禁區!
城門上那兩盞幽幽燃燒的慘綠紙燈籠,絕非尋常的照明之物,它們必然是鑒彆、篩選、乃至處決闖入者的第一道鬼門關!每一個細節都昭示著這座城池對生者的深深惡意。
任何帶著鮮活生命氣息的存在靠近這座幽冥古城,都會被那兩盞懸掛在城門上方的幽綠紙燈籠散發出的詭異光芒所洞穿,那綠光如同上古照妖寶鏡般能照徹一切偽裝,讓任何生靈都無所遁形!
而他——陳七童,一個活生生的、童子元陽未泄、體內生機如同黑夜中熊熊燃燒的火炬般鮮明耀眼的少年,站在這片死氣沉沉的幽冥絕域中,立在這座由無數骸骨堆砌而成的巨大城池麵前,簡直就像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顯眼刺目,又如同黑夜中的螢火蟲般引人注目!
這童子身在荒骨原上時就已經引來無數怪物的垂涎覬覦,如今到了這座號稱有進無回的幽冥城門前,更是成了催命的符咒、索命的令牌!
這哪裡是什麼談判的籌碼,分明就是一柄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轟然落下的斷頭鍘刀,隨時會要了他的性命!
那……我們該怎麼進去?絕望如同冰冷刺骨的黑潮,再次洶湧地漫過陳七童的口鼻,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困難。他的聲音裡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就像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枯葉。前有鬼門關擋路,後有索命潮追擊,進退皆是死路一條!
瘸叔那隻深不見底的獨眼,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死死盯著城門上方那兩盞隨風搖曳的幽綠紙燈籠。慘白如紙的臉上,肌肉似乎極其細微地抽搐了一下,就像平靜湖麵下突然掠過的暗流,轉瞬即逝卻又真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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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吐出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味的濁氣,那氣息中仿佛混雜著千年的怨氣與腐朽,就像要將肺腑中積壓的萬古沉鬱都儘數吐出。
他把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般輕微,卻又字字千鈞,帶著一種被逼至絕境、隻能以命相搏的瘋狂賭性:
賭……
賭……那燈籠……背後……點燈的…………
賭……他還……認得……這……童子身的…………
瘸叔的目光,如同燒得通紅的烙鐵,沉甸甸地、死死地烙印在陳七童單薄的身軀上。那眼神裡沒有半分鼓勵,沒有一絲安慰,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就像即將赴死的戰士最後的凝視。
規矩……是死的……瘸叔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布在砂輪上反複撕裂,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從碎裂的胸腔裡硬生生摳出來的血塊,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沙啞,守規矩的……魂……早爛透了……爛在這城牆裡了……
他那隻枯槁如鬼爪般的手掌,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近乎蠻橫的力量,猛地抓住陳七童冰冷顫抖的手腕!
那觸感粗糙冰冷如同千年寒鐵,卻又蘊含著一股支撐著他不至於立刻癱倒的、近乎蠻橫的力量,就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跟著我……瘸叔的聲音如同從九幽最底層的縫隙裡擠出來的寒風,帶著刺骨的冰渣和死亡的氣息,低頭……彆……看燈籠……氣……沉住……沉到……丹田……鎖住心脈……
“把你的‘活氣’……一絲不剩地……全都給我……壓製下去……壓到……最底……壓到……像死透了的屍體一樣……連最後一絲氣息……都不準泄露……”
“把……魂佩深處……封印著的……那東西的……‘死氣’……給我……徹底釋放出來!放到最大!讓它……像洪水一樣……完全裹住你!”
陳七童渾身劇震,五臟六腑都在顫抖,仿佛被九天神雷當頭劈中!放出來?放出魂佩裡那紙馬殘魂積攢了數百年的凶戾死氣?用它來掩蓋自己童子身散發的微弱?這簡直就是在萬丈深淵的鋼絲上赤腳起舞,腳下是沸騰的油鍋,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那紙馬的凶魂印記雖然被魂佩強行懾服,烙印了臣服的印記,但其本質依舊是源自忘川河底最深處、沾染了無數亡魂怨念的幽冥凶戾之物!是連陰司鬼差都要退避三舍的極惡存在!一旦釋放,稍有差池,力量失控反噬,第一個被撕碎、被吞噬得連魂魄都不剩的,就是他這個宿主!
但瘸叔那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透露出的決絕告訴他,此刻已彆無選擇!
身後混沌迷霧裡的嘶嘶聲已經彙聚成狂暴的海嘯,死亡的腥風幾乎要吹斷他的後頸!是成為荒骨原的,還是在無回城門前以命相?
陳七童猛地閉上布滿血絲的雙眼,狠狠一咬牙,將翻湧到喉嚨口的血腥味和排山倒海般的恐懼強行咽下,如同咽下一塊燒得通紅的炭塊。
心神瞬間沉入懷中那枚溫涼的魂佩,意念如同最鋒利的錐子,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狠狠刺向蟄伏在魂佩核心深處的那縷幽綠光絲——那屬於紙馬殘魂的、帶著臣服印記卻又凶戾未消、暴虐無比的本源氣息!
給我出來!!意念如同無形的鞭子,帶著他所有的意誌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狠狠抽下!
嗡——!!!
魂佩驟然變得滾燙!如同燒紅的烙鐵緊貼在心口!
一股冰冷刺骨、暴虐至極、充滿了原始凶戾與毀滅欲望的幽冥氣息,如同被徹底激怒的遠古凶獸,猛地從玉佩深處掙脫束縛,咆哮而出!
這股氣息瞬間化作實質的、粘稠得幾乎要滴落的幽綠光芒,如同無數條吐著信子的冰冷毒蛇,纏繞上陳七童的每一寸肌膚,瘋狂地鑽進他的毛孔,覆蓋他的全身!
一股陰森刺骨、死寂可怖、帶著強大凶魂威壓的氣息,迅速而霸道地吞噬了他身上原本微弱的、屬於的生機!
在這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他咬緊牙關,將全部心神都凝聚到極致。
先是運轉起爺爺從小教導的斂息秘法,那套能夠將活人生機完美隱藏的古老法門;繼而催動慧明師傅在點燃心燈時傳授的禪定意誌,那是一種能夠讓人在絕境中保持心如止水的佛門真傳。
他將這兩種截然不同卻又相輔相成的功法同時催發到極限,強行鎮壓著體內如岩漿般沸騰奔湧的血液、擂鼓般瘋狂跳動的心臟,以及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戰栗。
在這一刻,他將屬於陳七童這個身份的所有生機、所有活氣,都死死地、不留一絲縫隙地壓縮到極致,全部封鎖在那枚貼身佩戴的魂佩深處,緊緊依附在阿陰真靈烙印那一點雖然微弱卻始終溫暖如初的微光周圍。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的整個人的氣質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鮮活的生命氣息完全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濃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死氣。
他的皮膚表麵開始浮現出詭異的幽綠色澤,像是被某種陰邪力量浸染;雙眼變得空洞無神,麻木不仁,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剛從幽冥血池中爬出來的、因為意外沾染了某個強大凶魂氣息而獲得短暫行動能力的半死屍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