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旬月的暴雨,終於化作一場吞噬天地的狂怒。
京畿以南,白馬穀。
山洪如脫韁的野獸,咆哮著衝向依山而建的村落。
村民們賴以為生的那道老舊堤壩,在渾濁的洪流麵前瑟瑟發抖,一道猙獰的裂口正在被瘋狂撕扯、擴大。
“快!堵上!用沙袋!”
“木樁!把木樁打下去!”
村長嘶啞的吼聲被風雨撕碎,村民們扛著沙袋,抬著門板,甚至抱出自家的棉被,像一群無助的螞蟻,試圖用血肉之軀阻擋天威。
然而,他們的所有努力都陷入了一種狂亂的徒勞。
沙袋被瞬間吞沒,木樁如牙簽般折斷,棉被更是連個水花都未曾激起。
缺口越堵越大,絕望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蔓延。
在所有人亂作一團的堤岸下遊,一個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流浪匠人,正靜靜地蹲在泥水裡。
他就是陳默。
他沒有看那處正在崩潰的缺口,目光反而死死盯著奔湧的水流本身。
他的雙眼,仿佛能穿透渾濁的泥漿,看到水底大地的脈絡。
片刻之後,他眼底閃過一絲了然。
不是破了,是堵了。
常年的衝刷,主河道早已淤積偏移,洪水本能地尋找著新的出路,而這道老堤的薄弱處,恰好成了它選中的宣泄口。
強行堵截,隻會激怒它,讓它用更狂暴的力量撕開一切。
陳默一言不發,默默站起身,從一戶被衝垮的農舍廢墟裡,拾起一把半截的鐵鍬。
他沒有走向那處哭喊震天的缺口,而是逆著所有人的方向,來到下遊約莫三丈遠的一片荒地上。
“噗嗤!”
鐵鍬深深插入泥地。
他開始挖,不快不慢,每一鍬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他不是在挖一道深溝,而是在削出一道平緩的斜坡,一個溫柔的邀請。
幾個被大雨嚇得瑟瑟發抖的孩童好奇地看著他。
“你們,”陳默頭也不抬,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雨幕,“去那邊,把那些被衝斷的枯樹枝都搬過來。”
孩童們下意識地動了起來。
在陳默的指揮下,他們將一根根長短不一的枯枝,順著水流的方向,斜斜地插入那道新開的緩坡前。
很快,一道簡陋卻有效的導流柵欄初具雛形。
奇跡發生了。
當那道緩坡與主河道連通的瞬間,狂暴的洪水仿佛找到了一條更舒適、更順暢的“回家路”,一小股水流被輕柔地引導了過去。
隨著引流的水勢漸大,原本衝擊主堤壩的洪峰主力,竟被悄無聲息地分化、削弱。
那處原本越堵越潰的缺口,在失去了最狂暴的水流衝擊後,湧入的泥沙開始自然沉澱、淤積。
洪水的力量,從破壞者,變成了自我修複的工匠。
水位緩緩下降。
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農最先發現了這詭異的變化,他順著水流找到正在加固導流柵的陳默,渾濁的眼球裡滿是震撼與不解:“後生……你這是……這是什麼仙法?”
陳默直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
“大叔,不是補洞。”他指著那漸漸平息的水流,輕聲道,“是給水,找一條它自己想走的路。”
當夜,雨歇。
陳默沒有接受村民們的盛情款待,隻在村口那塊被山洪衝刷得光滑如鏡的石壁上,用一塊尖石,刻下了一幅簡易的引流圖示。
在通常該署名的位置,他頓了頓,隻畫了一口小小的、正冒著嫋嫋炊煙的鍋。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新朝都城,一座名為“工治院”的新設官署內,氣氛凝重如鐵。
蘇清漪一襲素衣,靜坐首席。
她受邀前來,評議一項關乎國本的重大提案——由工部尚書牽頭,計劃耗費三百萬兩白銀,動用五十萬民夫,在三年內,將大周境內所有老舊水利係統全盤推倒,重建為新式標準堤壩。
麵對工部官員們慷慨激昂的陳詞,蘇清漪不置可否。
待他們說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清冷:“取各地近五年來,民間自發修繕水利之案例彙編。”
侍從很快呈上一摞厚厚的卷宗。
蘇清漪一頁頁翻閱著,指尖在那些粗糙的紙張上輕輕劃過。
忽然,她的動作一頓。
卷宗上記載,南方某縣,數名老農在應對連年旱澇時,並未改動主渠,僅在各條支流處,設置了一種名為“活絡堰閘”的奇特裝置。
此物以竹節與粗麻繩索製成,結構簡單,卻能隨水位升降。
旱時,擋板落下,蓄水入田;澇時,水流過猛,會自動衝開脆弱的繩結,泄洪而去,待水位回落,又能輕易修複。
看著那熟悉的結構圖,蘇清漪清冷的眸子裡,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溫柔。
這分明是當年陳默為安置流民,在難民營裡設計的“彈性導流槽”的演化版!
那個隻為讓一群快餓死的人能喝上乾淨水的臨時發明,如今竟在民間開出了花。
她合上卷宗,站起身,目光掃過滿堂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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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大人總想著建一座前無古人、萬世不移的豐碑。”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敲在眾人心上,“卻忘了,那些縫縫補補了百年的老東西,它們還能喘氣,還會咳嗽。真正的治水,不在於推倒重來,而在於聽見它咳嗽的時候,及時遞上一口熱湯。”
“本宮提議,將‘重建案’,改為‘百渠複脈計劃’。”她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削減七成預算,不征一民夫,轉而成立‘水利勘察使’,將經費直接下撥至各鄉各村,專用於資助、獎勵那些來自民間的微調與維護之法。”
提案最終被通過。
蘇清漪走出工治院時,恰有一縷陽光穿透雲層,她仿佛看到,那一條條古老的河渠,如同沉睡的巨龍,正緩緩舒展筋骨,準備再次呼吸。
北境,風雪高原。
柳如煙一身勁裝,正阻止一群憤怒的牧民拆毀他們祖傳的“風語塔”。
那是一座由無數風化的石頭與銅鈴組成的古老氣象哨,因最近幾次預報失靈,被年輕的族長視為不祥的迷信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