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嗡鳴聲並非來自棚架本身,而是從地底深處傳來,沿著數百根深深紮入泥土的木樁,傳遞至整個“海脈織”的骨架。
它低沉、悠遠,仿佛是這片沉寂了千百年的大地,終於舒展開了筋骨,發出了一聲滿足的歎息。
所有漁民都僵立當場,臉上的狂喜凝固成一片茫然的敬畏。
他們感受著腳下土地的微微震顫,那不是地震的恐慌,而是一種與巨大生命共鳴的奇異脈動。
這片被天災蹂躪的絕地,在這一刻,活了過來!
數月之後,鹽堿灘塗奇跡般地恢複了生機。
“燼耕”田連獲豐收,金黃的稻穗在海風中搖曳,沉甸甸地壓彎了稈子,那光景比遭災前最豐饒的年景還要喜人。
巨大的成功點燃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貪欲,嘗到甜頭的漁民們不再滿足於現有的田地。
“東邊那片紅樹林,長了幾百年,根深葉茂,燒出來的灰肯定比尋常草木肥力足上十倍!”村裡的長老眼中閃爍著精光,“把它砍了,燒成灰,咱們的田還能再擴大一倍!”
這個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狂熱響應。
斧頭被磨得鋥亮,在陽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
當第一柄利斧高高舉起,即將斬向一棵最粗壯的紅樹根時,一個淡然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這樹,你們燒得,這灰,你們也用得。”
眾人回頭,隻見陳默不知何時已站在沙灘上,布衣草履,一如初見。
他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隻是緩緩蹲下身,在即將被砍伐的紅樹旁,用手挖開一抔濕潤的黑土。
他從土裡撚出幾粒比芝麻還小的、暗紅色的顆粒,攤在掌心,展示給眾人看:“這是堿蓬的種子,最耐鹽的草。它們在這裡睡了幾十年,就等著紅樹的根把土裡的鹽分吸走,才敢探出頭來做個夢。”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貪婪而又困惑的臉,聲音依舊平靜:“你們燒的灰,養肥了這一季的稻子,卻也用滾燙的堿水,把地裡這些沉睡的夢,全都燙死了。”
斧刃,在離樹根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舉著斧頭的壯漢手臂微微顫抖,他看著陳默掌心那幾粒毫不起眼的種子,又看看眼前這片盤根錯節、護佑著海岸的紅樹林,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遲疑。
當夜,陳默沒有離開。
他獨坐在林邊的沙灘上,任由潮水漫過腳踝。
他以指為筆,蘸著冰涼的海水,在潔淨的沙地上畫了起來。
那是一幅無比繁複的圖,畫的是整片紅樹林的根係網絡,無數根須在地下交錯、延伸,其形態,竟如同一張巨大的人類掌紋,又好似李昭陽夢中那張由無數鈴鐺組成的網。
第二天清晨,潮水退去。
那位最年長的漁民在晨曦中走來,一眼便看到了沙上那幅尚未被風吹散的巨圖。
他渾身一震,雙膝一軟,竟直直跪了下去,渾濁的老淚奪眶而出。
“天爺……老祖宗說的是真的!紅樹林就是大海按在咱們岸上的手印,是天然的‘掌紋陣’啊!它替咱們固土納潮,咱們……咱們卻要砍了它的手指頭!”
他猛地回頭,對著村子的方向用儘全身力氣嘶吼:“都住手!誰也不準再動一斧頭!”
漁民們最終沒有砍伐紅樹林。
他們聽從了陳默那晚無意間留下的另一句話,開始收集紅樹的落葉與灘塗上的海草,堆積發酵,製成另一種溫和而持久的肥料。
十年後,這片紅樹林愈發蔥鬱,被當地人敬畏地稱為“默林”。
而當年陳默在沙上畫下的那幅海圖,成了一個傳說。
據說每逢百年一遇的大潮退去,在月光之下,那掌紋般的脈絡依舊會從沙地深處隱約浮現,如同大地永不磨滅的掌紋。
幾乎在同一時間,遠在中原腹地,一場彆開生麵的“野學祭”正在一座古老的書院舉行。
蘇清漪受邀觀禮。
她一襲素衣,靜立於人群之外,看著來自各地的鄉野之人將他們千奇百怪的“學問”獻上高台。
有人捧著一盤蠕動的蚯蚓,聲稱能從它們爬行的軌跡中,推演出未來七日的陰晴雨雪,謂之“蟲曆”。
有人展示著數十幅孕婦的夢境圖,言之鑿鑿地斷定,夢見魚蛇則預示豐收,夢見飛鳥則代表有旱情,稱之為“胎兆說”。
陪同的朝廷學者看得連連搖頭,忍不住低聲譏諷:“荒謬絕倫!此等愚夫愚婦之言,與巫蠱何異?簡直是斯文掃地!”
蘇清...漪清冷的眸子沒有一絲波瀾,她淡淡開口,聲音卻清晰地壓過了所有的嘈雜:“來人,將台上所有演示,無論真假,儘數收錄,編入《廣異誌》。”
她邁步上前,親手為祭典題寫匾額,筆走龍蛇,四個大字力透紙背——“未知之地,方有真知。”
滿座皆驚。
散場後,一名追隨她已久的青年學者忍不住追上她,困惑地問:“先生,若這些荒誕之說皆可采信,那聖人經典、官府法度又置於何地?天下豈不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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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清漪停下腳步,沒有直接回答。
她抬起素手,指向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巒:“你看那雲,時聚時散,聚散無常,從未有過半句成文的篇章。可它,卻用自己的方式,養活了整座霧耕山。”
青年似懂非懂。
歸途中,天降暴雨,他們避於一處岩洞。
蘇清漪的目光,被石縫中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吸引。
那小草正隨著雨勢的大小,極其緩慢地卷曲、舒展自己的葉片,那動作,竟像極了一個在雨中謹慎躲閃的行人。
她凝視了許久,終於釋然一笑,轉身在粗糙的岩壁上,用一塊石子刻下一行字:“天地教人,從不開課。”
在更南方的深山裡,柳如煙的“夢牆”被一紙公文判定為“妖祀”,官府下令三日內拆毀,並立碑警示後人。
柳如煙沒有與官兵爭辯一句。
她隻是帶著那群盲童,默默地將最重要的幾塊牆皮剝下,遷入了後山一處更隱蔽的岩穴之中,繼續用木炭在石壁上刻錄著孩子們的夢境。
就在官兵拆毀祠堂的當夜,山中大雨傾盆,百年不遇的山洪轟然爆發。
舊村的祠堂被瞬間衝垮,但那麵被拆下的“夢牆”殘片,卻被泥石流裹挾著,不偏不倚地沉積在了村落下遊新開辟的一片梯田之中。
第二年春天,所有田地都因山洪而減產,唯獨那片沉寂了“夢牆”殘片的土地,稻穀長得異常茁壯,穗子比彆處的大了整整一圈。
村民們驚為神跡,紛紛前來叩拜。
柳如煙隻是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告訴那位最年長的老農:“那不是神跡。那些燒焦的木炭裡,有藥性,也有孩子們的念想。念想燒不儘,地就記得。”
自此,“夢灰田”成了遠近聞名的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