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寨,土司府。
沙定邦斜倚在寬大座椅上,廳內隻點著幾盞牛油燈,光影搖曳。
負責打探消息的心腹正垂手躬身,將野豬坡立碑盟約的全過程,事無巨細地稟報上來。
從何明風如何摒棄官威,耐心引導雙方耆老依據記憶和地勢共同勘界。
到如何親選青石,以及石碑上刻著的“漢彝和睦,共享斯土”八個大字。
再到漢彝兩寨共同祭祀,重申盟約……
沙定邦閉著眼,仿佛在假寐。
但聽著這些話,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樣的場景。
昔日為了一捧水,一寸土爭得頭破血流的漢彝百姓,此刻卻聚集在同一塊青石碑前。
或許衣著不同,語言各異,但目光都彙聚於那象征秩序與希望的碑文上。
當雙方族長顫抖著按下血紅的手印,當那“漢彝和睦,共享斯土”的誓言在山穀間轟然回蕩時……
那是一種怎樣的力量?
他原本以為,何明風這個京裡來的年輕官員,不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借著打壓他的管家阿嘎來立威,手段無非是依仗朝廷律法強硬施壓。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應對衝突、乃至暗中使絆子的準備。
可萬萬沒想到,何明風走的竟是如此一步棋!
這一步,太高明了。
這不僅僅是解決了一個具體爭端。
沙定邦清晰地感受到,何明風此舉,無形中卻在石屏州重新劃分了一種微妙的權力格局。
官府的權威,不再僅僅是冰冷的律法文書。
而是通過這種極具儀式感=的方式,真正觸及了漢彝百姓的內心。
樹立了其作為公平仲裁者和秩序維護者的形象。
而他沙定邦的土司威望,非但沒有因阿嘎的醜事和最初的偏聽而受損。
反而因為派出了水西先生和拉虎頭人這樣的重量級代表參與並認可了最終結果。
顯得顧全大局。
何明風給了他一個體麵的台階,保全了他的顏麵。
“呼——”沙定邦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猛地睜開雙眼。
他將杯中殘餘的酒液一飲而儘,轉頭目光掃過侍立一旁、大氣不敢出的名心腹。
語氣低沉,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每一個字都仿佛有千斤之重。
“這個何明風……審時度勢,直指人心。化解乾戈於無形,收攏民心於無聲。不簡單,是個人物。”
沙定邦略一沉吟,仿佛在下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隨即清晰地下令。
“傳我的話下去,以後州衙這位何通判的事情,隻要不觸及我沙馬部族的根本,不過問我山林內部的家務事。”
“你們……乃至下麵各寨的頭人,都需多幾分尊重,謹慎對待,不可再如以往那般,輕易怠慢、陽奉陰違。”
“是!主人!”
幾個心腹皆是心頭一震,連忙躬身應諾。
他們明白,土司這番話,等於是在沙馬部族與石屏州官府之間,重新劃定了一條更為清晰,也更為謹慎的交往界線。
何明風,憑借其手腕,贏得了這位驕傲土司的初步認可和一份沉甸甸的“尊重”。
至此,“野豬坡”這塊曾經卡在石屏州咽喉的硬骨頭,終於被何明風的斡旋,徹底啃下,並將其化為了滋養秩序的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