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地,吹起漫天碎瓊亂玉。滄州道上,天地間唯餘一片混沌的慘白。林衝深一腳淺一腳,踏著沒膝的積雪踉蹌前行。那杆花槍,冰得刺骨,卻被他攥得更緊,仿佛這天地間唯一的憑依。背後草料場方向,一片濃煙裹著暗紅的火舌,衝天而起,撕破了沉重的雪幕,將半邊天都映得詭異猙獰。陸謙、富安、差撥……那幾個狗賊臨死前扭曲驚怖的麵孔,猶在眼前晃動。血,溫熱的,濺在他臉上、手上,此刻卻已凍成了冰碴子,硬邦邦地硌著皮肉。
風雪更緊了,如同萬千冰刀刮骨。一座破敗的山神廟蜷縮在風雪深處,廟門半塌,露出黑洞洞的口子。林衝一頭撞了進去,廟內寒氣比外麵更甚,神像早已殘破不堪,蛛網塵封。他背靠冰冷的泥胎坐下,撕下衣襟,胡亂包紮著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那是陸謙臨死反撲留下的。血還在緩慢地滲,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他摸索出懷中一個凍得梆硬的粗麵餅子,塞進嘴裡,牙齒咬在冰碴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高俅!老賊!”林衝狠狠咀嚼著,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深處擠出,帶著徹骨的恨意,“逼我至此!家破人亡!此仇不報,林衝枉自為人!”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地麵上,指節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混著汙泥,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胸中那團被風雪幾乎壓滅的火焰,因這刻骨的恨意,又猛地騰起,燒得他雙目赤紅。他抬眼望向廟外混沌的風雪世界,那方向,隱約指向東京汴梁,指向那金碧輝煌卻藏汙納垢的所在。
不知過了多久,風雪似乎小了些。林衝掙紮著站起,準備離開這冰冷的棲身之所。剛邁出廟門,風雪中隱隱傳來人語和馬蹄聲。他心中一凜,閃身縮回廟內陰影,屏息凝神。
“……押送生辰綱,乾係重大,務必萬無一失!”一個刻意壓低的粗豪聲音穿透風簾。
“天王哥哥放心,我等兄弟行走江湖多年,明白!”另一個聲音應道。
天王?生辰綱?林衝心中一動,悄悄從破窗縫隙望出去。隻見風雪中,七八條漢子牽著馬,正聚在廟外不遠處避風。為首一人,身材魁偉,麵如重棗,眉宇間一股豪邁磊落之氣,正是名震山東的托塔天王晁蓋!他身旁那豹頭環眼、赤須虯髯的,不是劉唐是誰?還有那秀才模樣的吳用,粗壯的阮氏三雄……林衝在東京為官時,江湖上的名號也多有耳聞。
“晁天王……”林衝心中低語。眼見晁蓋等人商議停當,便要上馬啟程。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他不再猶豫,猛地推開那扇半塌的廟門,大步踏出。
“什麼人?!”晁蓋等人瞬間警覺,刀槍齊出。
風雪中,林衝的身影孤峭如槍。他迎著眾人戒備的目光,抱拳當胸,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林衝,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遭高俅老賊陷害,流落至此。無意驚擾諸位好漢,隻為一言相告。”
晁蓋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形容狼狽卻氣度沉凝的漢子,眼中精光一閃:“可是‘豹子頭’林教頭?久聞大名!不知林教頭有何指教?”
“不敢。”林衝目光掃過眾人,沉聲道,“諸位所謀之事,風聲已走漏。大名府梁中書已設下天羅地網,更有青麵獸楊誌押運,此人武藝高強,深得老種經略相公真傳。若按原路前行,必入死地!”
此言一出,晁蓋等人臉色驟變,麵麵相覷。吳用手中羽扇微頓,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盯住林衝:“林教頭此言當真?何以知之?”
林衝迎著吳用的目光,毫無退縮:“林某曾在殿帥府,偶然聽得機密。信與不信,全憑諸位。”他頓了頓,指向另一條被風雪掩蓋的小徑,“由此小路翻過野豬林,可繞過黃泥岡險隘,直插濟州。路途雖險峻,卻可避過埋伏。”
風雪呼嘯,氣氛凝滯。晁蓋盯著林衝坦蕩而帶著風霜血色的眼睛,片刻後,猛地一揮手:“林教頭義薄雲天,豈能誆我!改道!多謝林教頭指點迷津,晁蓋銘記於心!他日江湖再見,必有厚報!”說罷,再不遲疑,招呼眾人翻身上馬,沿著林衝所指的小路疾馳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林衝目送他們遠去,胸中那股鬱結的戾氣,似乎因這舉手之勞的義舉,稍稍紓解了一絲。他緊了緊破舊的衣袍,提起花槍,轉身,再次投入無邊無際的風雪,朝著梁山泊的方向,邁開沉重的腳步。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個深坑,隨即又被風雪抹平。前方,是未知的茫茫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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