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如刀,刮過哈拉和林殘破的宮牆。
劉混康立於曾經的金帳舊址,周身氣息與這北地嚴寒融為一體,仿佛一塊亙古不變的岩石。他指尖輕撚,一縷無形無質,卻又仿佛包容萬有的“無無”能量絲線,探入腳下的土地,探入這片剛剛被大宋兵鋒與他的天威洗禮過的土地。
他在“聽”。聽這片土地的記憶,聽那敗走西方的窩闊台部殘留的“氣”,更在聽那已融入深紅真罡,卻依舊在此地盤桓不去的——鐵木真的英雄魄。
“吞並八荒,氣動山河…確是豪傑。”劉混康心中默然。這份蠻霸純粹的意誌,曾被他視為夷狄凶性的明證,是需要以天理馴服、甚至滌蕩的存在。但此刻,他以能量絲線細細感悟,卻從中品出了一絲不屬於“凶性”的厚重與堅韌,如同承載萬物亦毀滅萬物的大地本身。
這與他在終南山感悟的“清淨無為”,在汴梁城引導的“道德文章”,截然不同,卻同樣真實不虛。
“莫非…道亦在夷狄?”
這個念頭如冰錐,刺入他堅執百年的道心。
他身形消散於風雪,下一刻,已出現在萬裡之外的條頓堡森林。
濃密、潮濕、黑暗的原始叢林,與中原或蒙古的曠野又是另一番光景。空氣中彌漫著草木腐爛與某種野性的生機。他隱匿身形,看著一隊日耳曼尼亞的戰士在林間空地操練。
他們呼喝著粗獷的戰歌,肌肉賁張,動作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然而,在那名為伽爾巴的統帥注視下,這種毀滅的力量又被強行約束在一種簡陋卻有效的陣型之中。毀滅與秩序,兩種看似矛盾的特質,在此地野蠻地共生。
劉混康的神念掃過伽爾巴。這個蠻族首領的腦海中,回響著那首來自東方的《兩個世界》,但他的理解,卻與宋人截然不同。歌曲中的“悲憫”與“超脫”,在他心中化作了征服與建設的狂熱動力,一種要將舊世界砸碎,按照他理解的“秩序”重塑的強烈欲望。
“非仁非義,卻亦有‘誌’。”劉混康微微蹙眉。朱熹倡“大欲近乎誌”,此誌當存天理、循人性。可這伽爾巴之“誌”,根植於血與火,充滿了排他性與侵略性,顯然並非儒家正道。然而,這“誌”本身所蘊含的精神力量,透過能量網的細微反饋,劉混康能清晰地感知到,它同樣是一種強大的“存在”,不容忽視。
夷狄之“誌”,是道之歧途,還是道之另一麵?
最後,他來到了羅馬。
殘陽如血,塗抹在巨大的鬥獸場斷壁殘垣上。這座“永恒之城”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輝,街道上充斥著來自四麵八方的商人、奴隸、潰兵,以及身披黑袍、眼神銳利的教士。衰敗、混亂,卻又在混亂中孕育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活力。
他看到了納速魯定,那個黑衣主教,正在一處隱秘的廳堂中,與幾名羅馬元老和富商交談。言語間,東西方的貨物、信仰、情報被熟練地計價、交換。沒有永恒的朋友與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與……道路?
納速魯定口中提及的“上帝”,與劉混康所知佛道至高存在,似乎截然不同,但其經營“護路聖戰”的手段,借信仰之名行商賈之實,其核心,竟隱隱契合某種“損有餘補不足”的天道流轉?隻是這“天道”,披上了神權與金錢的外衣。
在這裡,劉混康感受到的,不是蒙古的雄渾,也非日耳曼的野性秩序,而是一種極致的“實用主義”。為了生存與擴張,可以吸納一切,改造一切。這與他所秉持的“大道至簡”、“清靜為本”的信念,幾乎背道而馳。
然而,就是在這片土地上,古老的哲學、律法曾昌明一時。
劉混康漫步於荒廢的神廟與圖書館之間,神念拂過那些斑駁的石刻與羊皮卷。他看到了柏拉圖對“理想國”的構建,看到了斯多葛學派對“自然法”與“理性”的追求。這些思想,與理學雖有差異,但在探尋宇宙秩序與人間倫理的層麵上,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理…竟亦存於泰西?”
他原本堅信,天理昭昭,獨鐘華夏。夷狄之輩,縱有強橫武力,不過塚中枯骨,不明天時,不曉人事,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所謂文明,唯華夏一脈。
可眼前所見,耳中所聞,神念所感,無不衝擊著這個根深蒂固的信念。
蒙古的鐵騎承載著大地般的雄渾意誌;日耳曼的叢林醞釀著毀滅與新生的秩序狂熱;羅馬的廢墟下,埋藏著理性與律法的餘燼,正被新的神權與商道重新詮釋……
他們並非懵懂無知的“獸”,他們擁有自己的“道”,儘管那“道”可能粗糙、偏執,甚至充滿血腥。
劉混康閉上雙眼,心神沉入無無能量網的深處。這片由他主導奠基,彙聚了宋人情感、意誌,甚至開始吸收邊疆戰意、異族思緒的能量之海,變得前所未有的“嘈雜”,卻也前所未有的“豐富”。
他試圖以固有的“華夷之辨”框架去梳理這些異質能量,卻發現格格不入。能量本身並無標簽,它隻是“存在”的反映。
若道為根,理為乾,則文明為枝,為葉,為花。華夏之樹,枝繁葉茂,固然是參天正形。但眼前這些夷狄,莫非是生長在不同水土,形態各異的……另一些樹?
他們或許扭曲,或許矮小,或許長滿了尖刺,但他們確實在生長,擁有自身獨特的生命軌跡與內在法則。
強行以華夏之“理”去斧鑿、去修剪,甚至去替代,是對是錯?海東省的困局,是否正是此種強行“同化”所引發的排異之痛?
一直以來的信念基石,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
劉混康重新睜開眼時,目光中少了一份超然物外的絕對冷漠,多了一絲深沉如海的困惑與審視。
他望向東方,那是大宋,是他守護的文明根基。
“若夷狄亦有其道……則吾等一直以來秉持的‘非人’之論,豈非坐井觀天,蔽於一隅?”
風雪依舊,羅馬的落日終於沉入地平線。一片黑暗中,唯有這位大宋國師的身影,仿佛化入了這無儘的夜色與紛亂的思潮裡,尋找著那個或許永遠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道在天下,莫非真如莊子所言,“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亦在……夷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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