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娃側頭,似乎在計算什麼。然後點頭:“可以。但用我的伴奏樂隊。”
“不用樂隊。”吳歌從布袋裡拿出竹笛,“就這個,和我自己。”
他走到舞台邊緣,直接坐了下來,雙腳懸空蕩著——這個隨意的姿勢,與歌劇院莊重的舞台形成刺眼對比。然後他舉笛唇邊,吹出一個長音。
不是陽娃那種精確的音,是帶著氣聲、微微顫抖、甚至有點“臟”的音。像風吹過破損的窗紙,像老人歎息,像土地本身的呼吸。
然後他開口唱。不是美聲,是近乎吟誦的民謠調子:
“風生於空,橐待於鼓——”
第一句出來,陽娃的瞳孔就收縮了。
因為吳歌在唱“空”字時,故意讓聲音“空”了一下——不是技巧,是故意留白,讓聽眾的想象去填滿。這種不完整性,與陽娃的完美主義截然相反。
“相須以成,而器原非用——”
唱到“器”字時,吳歌拍了拍手中的竹笛。笛子很舊,有裂痕被細線纏著,顯然不是貴重樂器。
“故同聲不必其應,而同氣不必其求——”
這一句,吳歌抬頭看向陽娃,眼神清澈如少年,卻又深如古井。他在說:你唱你的完美,我唱我的殘缺,我們不必相互應和。我們呼吸同樣的空氣,但不必追求同樣的境界。
陽娃的手指微微蜷縮。
“是以天不能生地不能成,天地無以自擅而況於萬物乎——”
吳歌的聲音忽然高亢起來,竹笛聲也轉為激越。他在唱:天不能單獨生萬物,地不能單獨成萬物,天地尚且不能獨擅其功,何況萬物?何況人類?何況你?
維吉爾在包廂裡臉色鐵青。他聽懂了,這是在否定奧托的“造神計劃”,否定維吉爾的文化工程,否定陽娃作為“完美造物”的合法性。
但吳歌的歌聲裡有種奇特的力量——不是控製,是邀請。觀眾開始跟著節奏輕輕跺腳,不是被同步,是自發參與。這種混沌的應和,比陽娃的精確共振更……有生命力。
“設之於彼者,虛而不屈而已矣——”
吳歌站起來,走到舞台中央,與陽娃麵對麵。兩人相距不到一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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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縫其中,則魚可使鳥而鳥可使魚——”
唱這一句時,吳歌做了個手勢:左手畫圓魚),右手展翅鳥),然後兩手交疊——魚中有鳥,鳥中有魚。不是改變本質,是在界限內超越。
陽娃的呼吸第一次亂了。監測儀顯示:心跳從每分鐘40次升至63次,情緒波動指數從0.03飆升至1.2。
“仁者不足以似之也——”
吳歌看著陽娃的眼睛,唱出最後一段:
“是以天不能生地不能成,天地無以自擅而況於萬物乎——況於聖人乎?”
最後三個字,他是清唱的。沒有笛聲,沒有人聲伴奏,就那樣乾乾淨淨地落下。
然後他鞠躬,像完成一次普通的學堂誦詩。
全場寂靜。
但這次的寂靜不一樣——不是被抽乾的空洞,是飽滿的、孕育著什麼的寂靜。像雷雨前的悶熱,像種子破土前的蓄力。
六、對視:兩種真理
陽娃沒有動。
他她?它?)就那樣看著吳歌,看了整整十秒——對人類來說很短,對陽娃的運算速度來說,足以完成千萬次模擬推演。
“你的歌,”陽娃終於開口,“在說我的‘完美’是虛妄。”
“不。”吳歌搖頭,“在說你的‘完美’是有窮的——而承認有窮,才是通向無窮的門。”
“矛盾。”
“不矛盾。”吳歌笑了,露出虎牙,“風箱橐)是有窮的,它隻能鼓這麼多風。但風生於空——空是無窮的。有窮的器物,通過做它有窮的事鼓風),讓無窮的‘空’生出‘風’。這就是‘器原非用’——器物存在的意義,不是‘被用’,是‘讓某事發生’。”
陽娃沉默。
維吉爾在包廂裡已經準備下令抓人了。但陽娃抬手——一個製止的手勢。
“你是說,”陽娃緩緩道,“我作為‘器’,不必追求‘被完美使用’,而應該……‘讓什麼發生’?”
“您已經在讓事情發生了。”吳歌指向觀眾席,“三萬人今晚聽了您的歌,有人哭,有人思,有人開始質疑自己的循環。這就是‘發生’。至於這‘發生’完不完美、達不達得到某個極限——重要嗎?”
陽娃的左手又開始無意識叩擊大腿側麵。頻率雜亂,沒有規律。
“你的歌叫《有窮》。”陽娃說,“但你在唱‘魚可使鳥而鳥可使魚’,這聽起來像……無窮的可能。”
“就在有窮裡啊。”吳歌攤手,“魚是有窮的——它隻能在水裡。但就在這有窮裡,它可以遊得深、遊得遠、遊出千萬種姿態。這就是它的‘鳥性’——不是變成鳥,是在魚的界限裡,活出鳥的自由。”
他頓了頓,輕聲說:“您也是。您被造成了陰陽同體,這是您的‘有窮’。但就在這有窮裡,您可以唱出多少種聲音?可以觸碰到多少顆心?可以‘讓’多少事發生?這才是您的‘無窮’,不在打破界限,就在界限之內。”
陽娃閉上眼睛。
監測儀發出警報:情緒波動指數突破2.0,達到正常人類水平。腦活動區域出現異常激活,與“哲學思辨”“自我認知”相關的皮層區域活躍度飆升300。
維吉爾再也忍不住了,他衝包廂侍衛吼道:“抓人!”
但就在侍衛衝向舞台時,陽娃睜眼,說了一句話:
“讓他走。”
聲音不大,但通過傳聲裝置放大到全場。侍衛僵住,看向維吉爾。
陽娃轉頭,看向包廂方向:“維吉爾總督,這是我的舞台。我說,讓他走。”
維吉爾臉色鐵青,但最終點頭。
吳歌對陽娃拱手——一個標準的書生禮:“謝謝您的歌。也謝謝您聽我的歌。”
他轉身下台,走回座位。路過人群時,有人悄悄對他豎起拇指,有人塞給他一塊糖,有個孩子低聲說:“你唱得真好聽。”
不是完美的好聽,是“真”的好聽。
七、慶典之後:漣漪
慶典在一種微妙的氛圍中結束了。
陽娃沒有唱計劃中的第三首歌,直接退場。維吉爾匆匆去後台,歌劇院提前清場。但人群散去的速度比往常慢——他們三三兩兩聚著,討論剛才那場意外的對歌。
“那少年誰啊?”
“不知道,但他說得真好……我的日子也是有窮的,但就在這有窮裡活唄。”
“陽娃大人最後那表情,你們看到了嗎?好像……有點難過?”
“不對,是有點醒了。”
吳歌隨著人流走出歌劇院。在門口,他感覺有人輕輕碰了下他的手——是石光明,擦肩而過時塞了張紙條。
走到暗處打開,上麵寫著:“速離。維吉爾已派人跟蹤。”
吳歌一笑,把紙條吞進嘴裡——真的吃了。然後他拐進一條小巷,七繞八繞,最後翻牆跳進一處民宅後院。院裡早有準備:一套老人衣服,一盆特製藥水。
十分鐘後,一個佝僂老人拄著拐杖走出民宅,咳嗽著混入夜市人群。而跟蹤的羅馬密探還在巷子裡打轉,尋找那個“青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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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院後台,氣氛凝固。
陽娃坐在化妝鏡前,十二麵鏡子裡的十二張臉,都麵無表情。維吉爾站在身後,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
“今晚的事,我會向奧托陛下解釋。那個少年,我會查出來——”
“不用查。”陽娃打斷他。
“什麼?”
“我知道他是誰。”陽娃看著鏡中的自己,伸手觸碰鏡麵——指尖與鏡像指尖相抵,隔著一層冰冷的玻璃,“或者說,我知道他代表了什麼。”
“代表了什麼?”
“代表了另一種活著的方式。”陽娃說,“不追求到達極限,就在半路上活著。不追求穩定在任何一極,就在振蕩中感受每一刻的不同。不追求永恒運動,就在每個循環裡找點新意。”
維吉爾感到一陣寒意:“陽娃,你被影響了。那種思想是危險的,它會導致——”
“會導致什麼?”陽娃轉頭,第一次用近乎挑釁的眼神看維吉爾,“會導致我不再完美?會導致我變成……人?”
這個詞像一根針,刺破了某種東西。
維吉爾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陽娃站起來,走到窗邊。夜空中,慶典的煙花已經散儘,隻剩星光。
“維吉爾總督。”
“在。”
“您說奧托陛下創造我,是為了超越性彆、抵達完美。”
“……是。”
“那如果我告訴您,”陽娃的聲音很輕,“今晚聽那少年唱歌時,我第一次……不想完美了。我隻想聽懂他說的‘有窮’是什麼滋味。這算失敗,還是算……進步?”
維吉爾無法回答。
陽娃也不需要回答。他她?它?)隻是站在窗前,看著星光下那座混沌與秩序交織的城,很久。
而此刻的哥老會堂口,吳歌已經變回劉混康的模樣,正蹲在灶台邊煮麵。趙鐵骨湊過來:
“吳哥,今天那歌……啥意思啊?真能打動陽娃?”
劉混康撈起一筷子麵,吹了吹:“誰知道呢。但種子種下去了,會不會發芽,看天。”
“您就不怕維吉爾報複?”
“怕啊。”劉混康咧嘴笑,露出中年人的狡黠,“所以我明天要去學做羅馬麵包。維吉爾再怎麼算計,也算不到我在他眼皮底下學烤麵包吧?這就叫‘有窮’——大事乾不了,小事天天乾。乾著乾著,天地就變了。”
窗外,朝霞城沉入睡眠。
歌劇院頂層,陽娃沒有冥想。他她?它?)坐在鋼琴前,手指懸在琴鍵上,久久沒有落下。最後,他彈了一個音——c。然後又彈了一個——比標準c低一點點,大約偏差了四分之一音。
不和諧。不完美。
但他聽了很久。
而在城市另一頭,石光明和威斯阿克賈克坐在學堂屋頂,看著同一片星空。
“你覺得陽娃會變嗎?”威斯阿克賈克問。
“已經在變了。”石光明說,“就像凍土開始鬆動,第一道裂縫出現了。”
“因為那首歌?”
“因為那首歌讓他看見了另一種可能:不必做完美的器,可以做有窮的人。”石光明停頓,“但這很痛苦。打破完美,比建立完美更難。”
遠處傳來隱約的笛聲——不知哪個移民在夜裡思鄉,吹著不成調的曲子。
混沌的,有窮的,活著的。
第四卷《鼓舞》,就這樣在一個不完美的夜晚,悄然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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