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內，林梓律迅速投入了工作狀態。她先花了大約十五分鐘，快速且高效地瀏覽了今日例會的全部議程草案及相關背景文件。這些電子文檔在她麵前的多塊全息屏幕上滾動，她的目光銳利，思維敏捷，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捕捉著關鍵信息、潛在爭議點以及需要她特彆注意的表述。
“又是這些無聊的……帕拉斯星區的基礎設施維護預算追加申請。”她看著第一項議程，撇了撇嘴。議題本身並不複雜，但牽扯到其餘幾個臨近星區的利益分配，注定會在討論階段扯皮半天。她標記了幾個可能被質疑的數據點，準備在議員們爭吵時快速提供佐證。
緊接著是幾個聯邦內部星域的行政彙報，都是例行公事，通常不會掀起太大波瀾。真正的重頭戲在議程的後半部分——關於與“希爾克納商業聯盟”續簽《邊境資源貿易協定》的審議案。商業聯盟的主導者希爾克納人是一群精明的、觸手腕足類生物，以其強大的商業能力和對契約條款字眼的苛刻計較而聞名。之前的談判已經異常艱難，聯邦商務部拿出的這份新協議草案，在理事會內部引發了巨大分歧。
一部分議員，主要代表邊境星域和礦業利益集團，主張放寬某些限製，以換取希爾克納人更優惠的礦石收購價和更穩定的市場通道。他們強調經濟實惠，認為“與外星人做買賣，目的就是賺取利潤，隻要錢到位，些許讓步無傷大雅，反正最後可以加倍的把錢賺回來。”
而另一部分議員，則以那些最保守的人類至上思想的支持者為主，態度極其強硬。他們堅決反對任何可能讓外星資本進一步滲透聯邦經濟命脈的條款，甚至有人叫囂著應該逐步減少與所有外星實體的“非必要經濟往來”，以維護“人類經濟的獨立與安全”。他們擔心的不僅僅是經濟問題，更深層次的是那種“外星影響力”的無形侵蝕。
林梓律快速調閱了協議草案的爭議條款摘要，以及商務部、外交部、甚至於軍務部等多個部門提交的評估報告。她需要對這些材料爛熟於心，因為一旦討論起來，各種問題會拋向作為會議書記員和未來發言人的她，她必須能立刻給出準確、中立的官方解釋，或者在必要時，用精煉的語言概括複雜的技術細節。
“嘖，第十三條，能源晶體的純度標準允許浮動範圍……希爾克納人想擴大浮動區間，以降低他們的提煉成本。商務部認為可以談，但軍務部擔心這會影響到軍用級能量電池的供應鏈穩定性……”她喃喃自語，指尖在虛擬鍵盤上飛快地點動，做著隻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簡略筆記。她甚至預想了幾個議員可能會提出的刁鑽問題，並準備好了應答要點。
準備得差不多時，時間也已接近八點二十五分。林梓律關閉了大部分屏幕，隻留下會議議程的主界麵和她的記事本。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和領帶，確保自己處於最佳狀態。然後，她拿起專用的會議記錄板和一支感應筆，林梓律她偏愛這種實體書寫與數字同步記錄的方式。在最後抿了一口已經微涼的咖啡，深吸一口氣，走向辦公室門口。
聯邦理事會主會議廳位於這棟建築的核心區域。當林梓律踏著沉穩的步伐走進會場時，內部已是燈火通明，氣氛莊重而壓抑。巨大的圓形會議廳中央是懸浮著的銀河星圖全息投影，緩慢旋轉，標示著深核聯邦的疆域及其與鄰邦的關係。環繞星圖的是逐層升起的議員席，此刻已經坐了七七八八。議員們衣著光鮮，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空氣中彌漫著咖啡、香水和一種無形的權力博弈的氣息。
林梓律的位置在圓形會場靠近內側的一個較小席位區，這裡是理事會常設機構如書記處、秘書處）工作人員的座位，正對著議長和主要委員會主席的高台。她向早已到場的幾位同事點頭示意，然後安靜地在自己標有名字的座位上坐下，將記錄板放在桌上，熟練地接通了與中央錄音錄像係統及個人數據庫的鏈接。
八點三十分整，議長席後方的一扇巨門打開，身著黑金配色西服的聯邦理事會議長，那位身材高大，麵孔堅毅、眼神卻帶著一絲圓滑世故，代號為“小核”的青年議長林嚴嶽……也就是林梓律的“老叔”此刻在內務人員的簇擁下步入會場，在中央的高背椅上落座。他敲響了手邊的議事槌，低沉而清晰的槌聲回蕩在整個大廳，所有交談聲瞬間停止。
“請各位肅靜！深核聯邦最高理事會，第2351恒星曆，第九個月，第23日，例行會議，現在開始！”聲音洪亮，同時不失溫和感的說道：“請書記員確認與會人數。”說完這句話，林嚴嶽還不忘轉頭環視一圈，將目光短暫定格在自家梓律身上，然後嘴角輕輕的露出一個微笑。
林梓律立刻起身，目光掃過全場，快速清點後，用清晰平穩的聲音報告：“報告議長，應到議員五百三十五人，實到五百二十八人，七人告假，符合法定人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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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在案。”林嚴嶽點頭說道：“接下來，所有參加會議的成員，一起宣誓！”
所有議員們集體站立，異口同聲的喊道：“以索拉瑞斯之名為誓，以神聖的管理式民主為引，我等必將守護人類榮光，直至群星儘頭！人類的曆史由人類創造！人類的未來隻有人類能決定！”
聲音在圓形大廳內回蕩，莊嚴肅穆。這不僅僅是一句口號，更是聯邦立國的根基，是會場內所有人類議員權力合法性的終極來源，也是橫亙在人類與其他非人智慧種族之間那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牆壁。
莊嚴的宣誓詞餘音尚在穹頂下縈繞，會場內的氣氛已悄然轉變，從崇高的理念宣誓落回到了具體而微的現實利益分配。端坐於高位的議長林嚴嶽麵容沉靜，目光掃過全場，無形中施加著秩序的壓力。他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按照議程，首先審議第一項：帕拉斯星區引力井基礎設施維護預算追加案。請提案方代表陳述。”
一位身著深藍色西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中年議員從帕拉斯星區席位站起，走向發言台。他清了清嗓子，開始陳述：“尊敬的議長先生，各位同僚夥伴們。帕拉斯星區的核心引力井網絡，是連接本星區與聯邦主乾航路的關鍵樞紐，其穩定運行關乎數以億計公民的出行、物流以及戰略投送能力。然而，該網絡始建於聯邦曆2280年代，主要設備已臨近設計壽命末期。近三年來，故障頻次顯著上升，維護成本急劇增加……本次申請的預算追加，旨在對三號、七號及十一號主引力井進行係統性翻修與關鍵設備更換，以確保未來五十年的穩定服務。這是關乎帕拉斯星區發展乃至聯邦邊境安全的必要投資……我相信，在如今的新技術加持下，修複它們並不是一件難事。”
他侃侃而談，輔以全息投影展示出複雜的技術參數、令人憂心的故障率曲線以及略顯陳舊的設施畫麵，試圖證明預算追加的緊迫性與合理性。當然，這位議員還不忘展示聯邦科學院設計的模型，以及通過模型表現的修複方案和修複後效果。
然而，他的話音剛落，甚至沒等議長點名，另一位來自經濟發達、但距離帕拉斯星區頗遠的“克瑞特”星區的議員就迫不及待地按亮了發言燈。
“議長先生，我對帕拉斯星區的‘必要投資’說法持保留意見！”這位議員語氣尖銳，接著發言道：“誠然，基礎設施需要維護。但根據我方測算，帕拉斯星區申請的預算額度，比基於標準維護模型計算出的合理值高出近百分之二十！而且，其規劃中的設備升級標準，是否超出了該星區目前的實際流量需求？是否存在‘過度建設’以及‘超前消費’的嫌疑？聯邦的財政資源屬於全體公民，每一分錢都要用在刀刃上，而不是為某個星區的‘麵子工程’或潛在浪費買單。”
這番質疑立刻引發了連鎖反應。一位來自安科倫納星球的出身的議員接過話頭，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滿：“說得對！我們豐饒角星區每年為聯邦貢獻大量的農產品，但我們的行星級貨運港口擴容計劃，就因為‘預算有限’被擱置了兩年！為什麼帕拉斯星區的引力井維護就能優先獲得如此巨額的追加撥款？難道邊境星區的引力井，比保障內環星區糧食供給的港口更重要嗎？我想說，如果安科倫納星球以及豐饒角星區其他三個主要星球能獲得投資，那麼對聯邦糧食安全絕對更有保障。”他的字裡行間充滿著對帕拉斯星區的攻擊以及……一絲想要給自己星區拉投資的意味。
“請注意你的言辭，夥伴！”帕拉斯星區的代表臉色漲紅，“帕拉斯星區是聯邦的邊疆門戶，其戰略地位非同一般！引力井的穩定性直接關係到邊境巡邏艦隊、商貿船隊乃至應急反應部隊的調動效率！這難道不是關乎全體聯邦公民安全的刀刃嗎？”
“戰略地位不能成為無限度索取資源的借口！”又一位議員加入戰局，他代表著一個工業星區，“我們羅蘭德星區的重工業基地，為聯邦艦隊生產著至關重要的艦船部件，但我們的工廠更新換代申請同樣在排隊。如果大家都以‘重要性’為由要求特殊照顧，聯邦的預算體係豈不是要崩潰？應該建立更公平、更透明的優先級評估機製！”
會場內頓時響起一片嘈雜的議論聲。支持帕拉斯星區的議員與質疑方的議員開始各執一詞。爭論的焦點從預算金額的合理性，迅速擴展到聯邦資源分配的原則、不同星區在聯邦中的定位與貢獻度，甚至牽出了陳年舊賬，某個星區多年前某個被質疑有浪費嫌疑的項目。
林梓律坐在記錄席上，指尖在記錄板上飛快地移動，將各方的主要論點、數據引用以及將情緒化的表述轉化為中性記錄逐一記下。她麵色平靜，內心卻不禁泛起一絲無奈。正如她會前所料，這類涉及具體利益分配的議題，注定會陷入地方保護主義的扯皮之中。每一位議員身後都代表著特定的選區利益，他們據理力爭，有時甚至顯得有些“斤斤計較”，但這恰恰是聯邦內部政治生態的真實寫照。在“人類至上”的共同旗幟下，數百個大型星區、殖民地、利益集團有著各自不同的訴求和發展不平衡帶來的矛盾，哪怕深核聯邦發展到如今遍布五大星域，扯皮現象依舊沒有減少，但……或許這就是管理式民主不得不品鑒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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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論持續了將近半小時，雙方互不相讓。提案方竭力強調邊境安全和戰略獨特性，反對方則緊扣財政紀律和公平分配原則。會場內充滿了“數據”、“模型”、“優先級”、“曆史貢獻”之類的詞彙，偶爾夾雜著幾句帶著火氣的指責，但總體仍在議事規則框架內。
端坐於主位的林嚴嶽議長，一直冷靜地聆聽著辯論，手指偶爾輕敲桌麵，看不出喜怒。當爭論似乎要陷入僵局時，他輕輕敲了一下議事槌。
他說道：“肅靜。”低沉的聲音並不響亮，卻瞬間讓會場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到議長身上。
林嚴嶽目光緩緩掃過剛才爭論最激烈的幾位議員，最終落在帕拉斯星區代表身上：“帕拉斯星區的戰略重要性，理事會自有共識。其基礎設施的老化問題，也確需重視。”他話鋒一轉，看向質疑方繼續說道“然而，‘科瑞特’星區議員關於預算審核和避免浪費的提醒，亦符合財政紀律要求。‘豐饒角’和‘羅蘭德’星區議員的訴求，也反映了聯邦內部資源分配需要綜合平衡的現實。”
他停頓了一下，讓話語沉澱，然後提出方向：“繼續爭論具體數字意義不大。本席建議，將此案交由預算與規劃委員會聯合基礎設施與技術委員會進行閉門審議。要求如下：第一，重新審核帕拉斯星區預算申請的明細，剔除任何可壓縮的非必要開支；第二，評估該項目與‘豐饒角’港口擴容、‘羅蘭德’星區工業升級等其他項目的相對緊急程度，提出一個綜合性的優先級建議和資金調配方案；第三，審議過程需充分考慮帕拉斯星區的戰略定位，但必須以更嚴格的成本效益分析為基礎。限期兩周內向理事會提交報告。各位有無異議？”
這個提議將具體的技術性爭論交給了更專業的委員會，同時設定了明確的審核原則，既承認了帕拉斯星區的特殊性，又強調了財政紀律和整體平衡，可謂滴水不漏。剛才爭得麵紅耳赤的議員們互相看了看，雖然未必完全滿意，但也找不到反對的理由。這種將矛盾下放、尋求技術層麵解決方案的方式，是處理這類內部扯皮的標準流程。
“本人無異議。”
“同意議長建議。”
“我支持這個解決方案。”
幾位主要議員紛紛表態。
“好。”林嚴嶽點頭，看向林梓律，“書記員，記錄在案：第一項議程，帕拉斯星區引力井維護預算追加案，移交預算與規劃委員會、基礎設施與技術委員會聯合審議，限期兩周提交報告。”
“記錄完畢。”林梓律清晰應答，同時在記錄板上做了標記。第一場“戰役”暫時告一段落，結果算是預料之中。問題沒有當場解決，但被有序地納入了聯邦官僚機構的處理流程。這就是人類內部問題的解決方式：爭吵、妥協、程序、延遲，但最終通常能在框架內找到出路，因為大家終究是同一條船上的“人類”在管理式民主的框架下大家可以互相罵，互相扯皮，就像是泄壓閥一般。
會議繼續進行。接下來的幾項議程，果然是些相對平淡的行政彙報：某個新殖民地的年度人口與經濟增長數據、聯邦科學院某個研究所的成果簡報、對某個偏遠觀測站人員編製的微調……討論溫和了許多，偶爾有議員提出技術性質疑或建議，也很快得到回應或記錄。會場氣氛緩和下來，仿佛剛才的激烈爭吵隻是一段小插曲。
林梓律一絲不苟地記錄著，但她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平靜。議程正穩步向後推進，那個關於與“希爾克納商業聯盟”的貿易協定審議，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會場上方。那將不再是人類內部的利益協調，而是涉及異族、觸及聯邦根本理念的更深層次碰撞。她瞥了一眼議程表，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真正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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