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死寂無聲。
唯有陸秉言臉上那諂媚卑微的笑容,如同一塊被瞬間冰封的琥珀,僵硬在臉上,滑稽而又可怖。
他眼中的光,那劫後餘生般的狂喜,那對家族存續的無限憧憬,在那一刹那間,寸寸碎裂,化為一片空洞的死灰。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他甚至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臟由狂喜到驟停,再到瘋狂擂動的聲音,如同瀕死前的掙紮。
“陛……下……”
陸秉言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從牙縫裡擠出兩個乾澀的音節,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朽木在摩擦。
“您……這是……拿罪臣……尋開心?”
他多希望這是真的。
多希望這隻是那位年輕帝王,在徹底榨乾陸家財富之前,一個惡劣的玩笑。
一個帝王的,惡趣味。
然而,朱平安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沒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那是一種純粹的,看待“物”的眼神。
如同屠夫看待即將被宰割的牲畜,木匠看待即將被雕琢的木料。
平靜,且認真。
朱平安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茶,又放下,茶杯與桌麵碰撞,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在這死寂的書房裡,這聲輕響,不亞於一道驚雷。
“陸家主,”朱平安的語氣依舊平淡,“這是不想借了?”
沒有質問,沒有怒火。
僅僅是一句陳述。
可就是這句平淡的陳述,卻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了陸秉言的靈魂之上,徹底燙碎了他心中最後那一絲名為“僥幸”的幻想!
一股無法言喻的、混雜著羞辱與絕望的狂怒,如同火山般從陸秉言的心底噴湧而出,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死!
橫豎都是一個死!
既然求饒是死,那何必再像一條狗一樣搖尾乞憐?!
他陸家,傳承五百年,簪纓世族,何曾受過這等奇恥大辱!
“嗬……嗬嗬……哈哈哈哈!”
陸秉言突然笑了起來,從低沉的悶笑,到癲狂的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他掙紮著,從冰冷的地板上,緩緩站起了身。
那根被東廠番子打斷的肋骨傳來鑽心的劇痛,但他卻仿佛感覺不到,隻是慢慢地,挺直了那副屬於世家族主的,傲慢的脊梁。
他不再自稱“罪臣”,也不再畏縮。
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恐懼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出去一切的怨毒與瘋狂。
他死死地盯著龍椅上的朱平安,一字一頓,聲音嘶啞而又尖利。
“朱平安!”
他直呼皇帝的名諱!
“你這位置,是怎麼來的,你心裡不清楚嗎?!”
“殺兄囚父,血洗宮闈!你不過是一個得位不正的亂臣賊子!”
“我告訴你!沒有百年的王朝,隻有千年的世家!”
陸秉言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亢奮,仿佛要將畢生的怨氣與驕傲,都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儘數噴發出來!
“沒了我們這些世家,誰來為你治理天下?靠你手下那群隻懂殺人的武夫,還是那幾個來路不明的泥腿子?!”
“沒了我們,天下的士子誰會服你?誰來傳承教化?!”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們世家,就是這天下的水!你敢逆水而行,遲早有你船翻人亡的一天!”
他咆哮著,嘶吼著,將一個千年世家門閥內心最深處的邏輯與傲慢,赤裸裸地展現在了朱平安的麵前。
這是威脅。
是最後的,也是最無力的,恫嚇。
然而,麵對他的咆哮。
朱平安的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未曾泛起。
他隻是安靜地聽著,像是在聽一段無聊的戲文。
直到陸秉言吼得聲嘶力竭,劇烈地喘息起來。
朱平安才緩緩地,笑了。
那是一種夾雜著憐憫與嘲弄的冷笑。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動怒。
他隻是站起身,走到書案旁,從一堆奏章底下,抽出了幾本用最普通麻紙裝訂的,嶄新的小冊子。
然後,他隨手一揚。
“嘩啦——”
那幾本冊子,如同幾片枯葉,輕飄飄地,落在了陸秉言的腳邊。
陸秉言一愣。
他低下頭,帶著滿腔的疑惑與不屑,彎腰撿起其中一本。
封麵上,是三個他從未見過的,卻又簡單到三歲孩童都能辨認的方塊字。
《三字經》。
他皺著眉,翻開了第一頁。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短短十二個字,映入眼簾。
陸秉言的瞳孔,猛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