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崇山那浩浩蕩蕩的車隊送來的十車金絲楠木、二十車鬆江絲線,非但沒能成為枷鎖,反倒成了助燃的薪柴。
這些尋常工坊一輩子都見不到的珍稀材料,如今像尋常木料一般堆在院中,極大地刺激了三十名蘇州大匠的自尊與熱情。
工坊之內,氣氛熱烈如火。
爐火熊熊,鐵錘叮當,鋸子拉扯木料的聲音交織成一片。
這些被蘇家養得有些懈怠的匠人,如今重新找回了年輕時對技藝的癡迷。
然而,在這片狂熱的中心,歸無咎的臉上卻看不到半分喜色。
他枯瘦的手指依舊一絲不苟地檢查著每一個零件,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隻有對精度的苛求。
“重做!”
他捏起一枚剛剛打磨好的卯榫,看也不看便扔回去。
“榫頭長了三絲,裝上去跑不過半個時辰就得散架。”
“你!”他指向另一人,“這齒輪的弧度偏了,拿回去重新磨!”
歸無咎的聲音沙啞刺耳,不帶一絲人情。
他的眼睛仿佛是淬了毒的尺規,任何一絲一毫的偏差都無法逃過。
人群中,一個名叫周三的年輕工匠低著頭,掩飾住眼中的怨毒。
他是領頭者周桐的堂弟,手藝在眾人中本就居於末流,這幾日被歸無咎當眾斥罵了不知多少次,早已顏麵掃地。
三日前,他趁著外出采買工具的機會,被一個自稱蘇家二房管事的人攔住。
對方什麼都沒說,隻是遞給他一個小瓷瓶。
那是他臥床多年的老母唯一續命的藥。
“下個月的藥,蘇家的藥鋪不會再給你賒賬了。”
那人笑著說,“除非……你幫個小忙。”
周三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怨恨、屈辱、恐懼,混雜在一起,最終化作了一抹陰狠的決意。
“廢物!”
歸無咎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將一枚小巧的軸承丟在他腳下。
“最簡單的拋光,都能留下三道劃痕!你這雙手是用來吃飯的還是用來出醜的?”
周遭傳來幾聲壓抑的竊笑,像針一樣紮進周三的耳朵裡。
三日後,新織機的核心傳動係統終於組裝完成。
這套由上百個精密零件構成的複雜結構,靜靜矗立在工坊中央,閃爍著金屬與木料交織的冷峻光澤。
吳縣縣令吳清源也聞訊趕來,站在林昭身邊,臉上滿是按捺不住的激動。
所有工匠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看著歸無咎。
成敗,在此一舉!
周三混在人群後方,心臟砰砰狂跳。
他想起昨日,趁著歸無咎檢驗齒輪組的短暫間隙,他負責打磨最後一枚核心軸承時,以一種極其隱蔽的手法,在軸承內壁一個關鍵的受力點,造成了一絲肉眼與任何工具都無法察覺的微小形變。
那是他畢生手藝最精湛的一次。
歸無咎麵無表情,走上前去,親自握住了啟動搖杆。
手臂發力推動。
“嘎吱……嘎啦啦……”
機括運轉,齒輪咬合,聯動杆平穩地推拉起來。
周圍響起壓抑的歡呼,有人甚至握緊了拳頭。
就在這時——
“哢!”
一聲斷裂聲,從機體內部傳出。
流暢的運轉戛然而止。
整個傳動係統瞬間凝固。
工坊內,瞬間死寂。
所有工匠臉上的喜悅凝固,然後迅速褪去,化為一片煞白。
“怎麼回事?!”
周桐第一個衝上去,手忙腳亂地檢查著,可那台機器外表完美無缺,根本找不到任何問題所在。
“失敗了……”
“天啊,怎麼會失敗……”
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吳清源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擔憂地看向林昭。
林昭依舊平靜,隻是目光落在了那縷即將消散的青煙上,若有所思。
人群中,周三死死地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嘴角卻抑製不住地向上勾起一個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