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姑蘇。
錦繡閣是姑蘇府最大的絲綢商行,每日人聲鼎沸,金銀如流水般淌過。
後院的賬房裡,算盤珠子撥動的脆響聲,像是永不停歇的急雨,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這裡是錦繡閣的心臟,也是最枯燥乏味的地方。
許之一就坐在這片喧囂的角落裡。
他麵前的算盤,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所製,珠子圓潤,撥動間悄無聲息。
但他已經對著它發了半個時辰的呆。
他叫許一,是這裡最快的賬房,任何繁複的賬目在他手中,都如抽絲剝繭般清晰明了。
但他覺得無趣。
這些加減乘除,這些進進出出,在他眼中,是世間最笨拙的規矩。
他是一個活在數字與圖形世界裡的鬼魂,卻被困在這人間煙火最濃之地。
直到一封信的到來。
信是一個麵生的夥計穿過前堂,放在了他的桌案上。
夥計放下信,一言不發,轉身便彙入人流,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竟沒引起旁人絲毫注意。
許之一的目光動了動。
他拿起那封信。
信封是尋常的牛皮紙,沒有署名,沒有地址,隻有一個收信人,許之一。
不是許一。
已經很多年,沒人叫過他這個名字了。
他撕開信封。
裡麵隻有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圖紙。
他緩緩展開。
那一瞬間,賬房裡所有的嘈雜聲,都從他的世界裡徹底消失了。
他的瞳孔,在看到圖紙的刹那,猛然收縮成一個針尖。
圖紙上由無數個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幾何圖形,以及一連串繁複到令人頭皮發麻的算式,共同構成。
它看起來像是一個水力驅動的紡織機,但其內部的齒輪咬合、杠杆傳動、力學結構,完全超出了這個時代的認知。
其中蘊含的數理邏輯,既有《九章算術》的古樸精髓,又有《天工開物》的奇思妙想。
更讓他心臟狂跳的是,圖紙上一些關於差分、積分的初步理念,一些關於黃金分割的完美應用,是他這麼多年苦思冥想,卻始終隔著一層窗戶紙的朦朧構想!
仿佛有一個人,潛入了他的夢裡,將他最深處的渴望,清晰地描繪了出來。
然後,又在這張藍圖之上,設立了九九八十一道環環相扣的難題。
解開一道,才能看到下一道。
全部解開,才能窺見這台怪物的全貌。
“嗬……”
許之一的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低笑。
他那雙常年死氣沉沉的眼睛裡,再次燃起了久違的火焰。
從那天起,賬房裡的許一消失了。
他把自己關在住處房門緊鎖,不與任何人交流。
餓了,便啃一口乾硬的餅子。
渴了,就灌一肚子涼水。
他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那張圖紙之上。
算籌在地上鋪了滿地,廢棄的草稿紙堆積如山。
他仿佛在與一個跨越時空的知己對話,在與一個無形的巨人角力。
第三天,夜半。
當他用最後一根算籌,解開最後一個算學陷阱時。
一道完美的答案,如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
靜。
死一般的寂靜。
許之一呆呆地看著滿地的狼藉,緩緩地抬起頭。
“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放的笑聲,衝破了簡陋的屋頂,在姑蘇城的夜色中回蕩。
那笑聲裡,有壓抑多年的委屈,有找到同類的狂喜,更有終於掙脫牢籠的酣暢淋漓!
第二天清晨。
錦繡閣的賬房裡,眾人驚愕地看著那個失蹤了三天的許一。
他衣衫不整,頭發淩亂,眼窩深陷,卻精神矍鑠,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那方金絲楠木的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