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海之內,喧囂如市集。
將軍在沙盤推演,謀劃著應對“青雲劍宗”的戰術;醫仙在辨析藥性,試圖理解此界所謂的“靈氣”;遊俠摩挲著不存在的劍柄,躍躍欲試;尼姑的誦經聲與乞丐的囈語交織……無數聲音、無數記憶碎片如同沸騰的開水,翻滾碰撞。
而在這片混沌的中心,洛曉羽的意識卻顯得異常呆滯、沉寂。她像一片孤舟,漂浮在由他人人生彙成的狂洋之上。那些廝殺、采藥、行俠、乞討的畫麵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有時她分不清哪一段是將軍的死戰,哪一段又是遊俠的恩仇,甚至會將醫仙嘗遍百草的苦澀與乞丐饑腸轆轆的痛楚混淆。
紛亂,龐雜,令人窒息。
但她始終緊守著一點清明——找到那樣東西。那個在無儘輪回中她死死握住,卻在蘇醒時消散無蹤,代表著她“洛曉羽”存在意義的憑證。這執念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燈塔,指引著她不被其他意識徹底同化。
隨後的幾天,憑借著一路輪回磨礪出的、遠超常人的魂魄強度與那份不容動搖的執念,洛曉羽的意識逐漸從混亂中凸顯,如同磐石鎮於怒濤,強行壓製下其他喧囂的碎片,占據了身體的主導權。
掌控身體的瞬間,她沒有去理會孔婉身份帶來的瑣事,也沒有去思考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天師,而是直接盤膝坐於繡榻之上,閉上了雙眼。
“這具身體,太過孱弱。”她感知著經脈的堵塞與肉身的虛弱,心中默念。力量,她需要力量來應對未知,更需要力量來護住那點微弱的暖意,乃至……探尋回去的可能。
意識深處,屬於某個記憶碎片自然浮現——靈宗基礎功法《靈訣》。這功法中正平和,講究引天地靈氣淬煉己身,固本培元,乃是打基礎的絕佳法門,與她目前需要穩定局麵的訴求不謀而合。
她手掐法訣,意念沉入丹田。或許是曾經抵達過難以想象的高度,或許是那曆經無數輪回而不滅的魂魄本質遠超此界認知,引氣入體這一步,對她而言容易得如同呼吸。
刹那間,周遭空氣中稀疏的靈氣仿佛受到了無形巨力的牽引,化作絲絲縷縷可見的乳白色氣流,爭先恐後地湧入她的身體,順著《靈訣》的運轉路線奔騰流淌。原本乾涸狹窄的經脈被洶湧的靈氣強行拓寬、滋養,過程本該痛苦不堪,但她眉頭都未曾皺一下,這種程度的痛楚,與輪回中經曆的種種相比,微不足道。
修煉無歲月。
短短三天。
第一日,靈氣貫體,洗筋伐髓,身體排出一層灰黑汙垢,氣質愈發剔透。修為直抵一階巔峰。
第二日,靈氣化液,於丹田彙聚成溪流,奔湧不息。築基已成,步入二階。
第三日,丹田內液態靈氣急速旋轉、壓縮,一顆略顯虛幻、卻散發著磅礴吸力的能量核心緩緩凝聚成型——虛丹!
三日,虛丹期!
這消息若傳出去,足以震驚整個修真界。尋常修士,從引氣入體到凝聚虛丹,天賦卓絕者亦需十數年苦功,而她,僅用三天。
繡樓之內,洛曉羽緩緩睜開雙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轉,旋即隱去,恢複成看似平凡的深邃。她感受著體內那顆虛幻卻真實不虛的金丹,以及其中蘊含的、遠超這具身體原有極限的力量,臉上並無太多喜色。
力量恢複了一部分,但記憶的迷霧依舊濃重,那些東西依舊杳無蹤跡。而且,這般迅猛的提升,必然會引起注意。那位“竹劍天師”,恐怕快要到了。
她低頭,看著自己依舊下意識虛握的右手,那縷暖意似乎因為力量的滋養而略微清晰了一絲。前路未知,但至少,她不再完全是那個需要偽裝、任人宰割的“孔婉”了。
三日閉關,修為悍然突破至虛丹期。
當“孔婉”——或者說,主導著這具軀殼的洛曉羽——從深沉的入定中緩緩蘇醒時,體內澎湃的靈力如溫馴的江河自行運轉,虛丹懸浮於丹田,散發著柔和而持續的力量感。五感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她能聽見窗外葉片上露珠滾動的聲音,能感知到空氣中每一縷靈氣的微弱流向。
然而,就在她習慣性地將意識沉入識海,試圖安撫或壓製那些依舊躁動不安的“住客”時,一股突兀的、令人心悸的“空”感猛地攫住了她。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原本喧囂嘈雜的識海,似乎……安靜了一些。
她“環顧”那片由無數記憶碎片和精神投影構成的混沌空間。將軍的意識仍在沙盤前凝眉,身上帶著散不去的血腥氣;醫仙的意識在整理著虛無的藥材,指尖仿佛有藥香流轉;遊俠擦拭著不存在的劍,眼神銳利;尼姑敲著木魚,誦經聲低回……它們依舊存在,依舊是她必須分神去平衡、去控製的“噪音”源頭。
但是,少了什麼。
那個永遠蜷縮在角落,散發著饑餓、寒冷與卑微氣息的意識……不見了。
那個隻會喃喃著“餓”,在紛亂的記憶碎片中連一段完整人生都拚湊不起來的,屬於某個無名乞丐的意識碎片,徹底消失了。不是被壓製,不是陷入沉寂,而是如同被橡皮擦從畫布上抹去,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它所占據的那個“位置”,此刻隻剩下一種虛無的空白。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洛曉羽的心猛地一沉。
在她浩瀚卻混亂的記憶庫中,關於修真體係的認知碎片迅速組合、推演。修煉,尤其是正統的玄門功法,旨在淬煉肉身,凝練神魂,祛除雜質,明心見性。而“雜質”,是否也包括這些附著於她主魂之上的、不屬於“洛曉羽”的駁雜意識?
《靈訣》作為靈宗基礎功法,中正平和,但它的“純化”效果,難道是以“抹殺”這些殘魂意識為代價的嗎?
這個推測讓她感到一陣寒意。
乞丐的意識最為弱小,最為混沌,所以在這第一輪的靈力衝刷中,它首當其衝,被當成了需要清除的“雜質”……
如果繼續修煉下去呢?
將軍、醫仙、遊俠、尼姑……它們是否也會在某個境界突破的關口,被強大的靈力洪流如同衝刷沙堡般,一一瓦解、湮滅?
它們是她輪回的烙印,是她混亂的根源,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也是她的一部分,是她漫長而詭異存在的見證。它們的消失,是否意味著她“洛曉羽”這個存在本身,也在被某種力量“純化”或“修正”?
更重要的是,那個她苦苦尋找的、代表她存在意義的“東西”,其線索是否也藏在這些混亂的意識碎片之中?若是它們都消失了,她是否將永遠失去找回那樣東西的可能?
力量在增長,代價卻是“自我”的組成部分在被剝離。
洛曉羽坐在繡榻上,窗外陽光明媚,她卻感覺如墜冰窟。她低頭看著自己白皙修長、蘊含著新生力量的手,第一次對這條看似通往強大的修煉之途,產生了深切的疑慮與警惕。
那位即將到來的竹劍天師,他看到的,會是一個需要驅邪的附體者,還是一個……正在經曆某種詭異“淨化”過程的怪物?
乞丐意識的消失,如同一記無聲的警鐘,在這剛剛突破的、充滿力量感的軀體內,敲響了關於存在危機的轟鳴。
幾天後,鎮遠侯世子的車駕再次停在了孔府門前,隻是這次,與他同行的,還有一位身著樸素青灰色道袍,身背一柄以青竹為鞘的長劍的男子。
這男子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麵容普通,唯有一雙眼睛,清澈剔底,開闔間隱有劍芒流轉,顧盼之際,自有一股出塵之氣,讓人不敢逼視。他便是青雲劍宗當代最傑出的弟子之一,竹劍天師。
孔明軒早已得了通報,親自在府門外相迎,態度恭敬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慮。寒暄幾句後,趙珩便示意孔明軒稍候,自己則與竹劍天師略略落後幾步。
“師兄,此番勞煩你下山,區區心意,還望笑納。”趙珩從懷中取出一個雕刻著避水紋路的玉匣,遞了過去。匣蓋微啟,一股森寒濕潤的氣息便彌漫開來,裡麵正是那匣珍貴無比的深海沉銀。
竹劍天師目光掃過玉匣,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卻搖了搖頭,將那玉匣輕輕推回。他的聲音平和,帶著一種金石般的質感:“師弟,你我之間,不必如此。這深海沉銀乃是水行金相的頂級奇物,靈氣內蘊,堅韌無匹,正是為你日後煉製本命飛劍的絕佳材料。此物太過珍貴,用於此次‘問診’,不合適。你還是拿回去吧。”
他頓了頓,眼神中透出一絲了然,繼續道:“不過是去調查一件疑似鬼上身的俗事,於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印證一番劍心罷了。你能提供那條關於北境妖族異動的情報,已是幫了我大忙。我的竹心劍正需一點精純的妖族煞氣砥礪鋒芒,希望能早日開啟劍音。說起來,倒是我要承你的情。”
竹劍天師話語坦誠,並無虛言客套。到了他這般境界,外物雖好,但更重道心修為與自身劍道的磨礪。趙珩提供的情報,確實比這匣沉銀更合他心意。
趙珩聞言,也不強求,從容地將玉匣收回袖中,臉上適時的露出一絲苦笑:“果然瞞不過師兄。實不相瞞,我這未婚妻……確實有些非同尋常的神異之處。”他壓低聲音,將花園中捕捉到的那一瞥冰冷與興奮,以及孔明軒諱莫如深、疑似與三名刺客離奇斃命有關的態度,簡略告知。
“哦?”竹劍天師眉頭微挑,那雙劍眸中興趣更濃了幾分,“能讓你這小子如此上心,甚至不惜動用北境情報來請我,看來這位孔小姐,絕非簡單的‘鬼上身’那麼簡單。我倒是真想看看,是何等樣的‘神異’,能讓我這眼高於頂的師弟,也感到棘手與……興奮。”
他最後兩個字咬得略重,顯然看穿了趙珩並不僅僅是擔憂未婚妻那麼簡單。
趙珩也不辯解,隻是微微一笑,伸手虛引:“師兄,請。謎底,就在裡麵。”他心中暗忖,付出那條情報是值得的,師兄的興趣已被徹底勾起。他相信,以竹劍師兄的眼力,定能看出些端倪。無論結果如何,這場博弈,他都已經將一枚重要的棋子,推到了棋盤之上。
兩人在孔明軒惴惴不安的引導下,邁步走進了孔府深深庭院,徑直朝著孔婉所居的繡樓而去。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尚未踏入那閨閣小院,僅在回廊轉折處,竹劍天師腳步便是猛地一頓。他周身那股閒適出塵的氣質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臨大敵的鋒銳!他敏銳地感知到,前方那小院之中,盤踞著一股不容小覷的修行者氣息,凝練、晦澀,甚至帶著一種與周遭天地靈氣格格不入的古老與混亂。
“小心!”他低喝一聲,將趙珩與孔明軒下意識攔在身後。
情況有變!這絕非尋常鬼物附身所能解釋!
心念電轉間,竹劍天師不再猶豫。他並指如劍,輕叱一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