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噬權血宴_華夏英雄譜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第201章 噬權血宴(1 / 2)

慶氏府邸深處那間從不開啟的偏殿內,濁氣蒸騰如瘴霧。空氣凝滯沉重,緊緊包裹著殿裡每一寸地方。四壁上描著褪色的仙人雲海圖紋,在煙塵的腐蝕下,蒙上了一層粘膩黯淡的油光,模糊而醜陋。殿堂正中央的青銅巨鼎沉重如岩石,其下爐膛火燒得赤紅,鼎身已被灼得白熱刺目,鼎腹之內,滾開的湯汁咆哮著,沸騰不息,發出沉悶轟響,水泡掙紮著破碎,化作一片油沫翻湧四濺,發出令人反胃的“咕嘟”聲。

一股濃烈的香料辛味彌漫其間,仿佛在努力掩蓋那藏於其下的、令人作嘔的微甜膩腥氣,那味道直鑽進人的口鼻深處,霸道得令人窒息。幾個廚役麵如死灰,木然地矗立在巨鼎周圍,如同被攝去了魂魄的傀儡。他們的前襟、袖口已經被淋漓汙血染透,凝成塊狀硬痂,又被新濺的血點淋得濕黏。汗水和血漬混在一起,貼在臉上,滑進衣領,他們恍然未覺,唯有眼神空洞地漂浮在鼎中蒸騰的熱氣之上。

一道猙獰的、撕裂一切的慘叫猛地炸開,刺穿了鼎沸的湯汁轟鳴和壓抑的喘息!那聲音飽含非人能承受的痛楚,似乎要將喉嚨都撕裂開來。是從鼎旁傳出的。一個年輕的內侍仆役被兩個如塔般壯實的慶氏府衛硬壓住了四肢,像砧板上的魚一樣徒勞地扭動掙紮著,布滿血絲的眼珠幾乎要從眶中迸裂出來,裡麵寫滿了純粹的、撕心裂肺的恐懼和絕望。他身上的深青色布衫被粗暴地剝下大半,赤裸的肩膀和胸膛因劇痛而痙攣跳動,皮膚被滾熱的鐵器烙下扭曲焦黑的花紋,血肉在滾燙中迅速萎縮,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聲,伴隨著一股焦糊的肉臭味瞬間彌漫開來。

那聲音的主人剛剛慘叫了一聲,一口濃稠帶著血沫的唾沫便狠狠啐在他臉上。是慶舍!

高大的身形在蒸騰霧氣中投下龐大沉重的陰影。年輕的內侍在他陰影中,宛如草蟲般渺小。慶舍臉上沒有憤怒,嘴角甚至掛著一絲殘忍而慵懶的笑意,如同欣賞一件奇異的玩物。他那身錦緞直裾深衣敞開著,斜披在肩上,露出結實的、因酒色而微微鬆弛的胸膛,汗水和脂粉汙穢油亮地混在一起。一隻粗糙大手隨意揉搓著身邊侍女單薄的紗衣下那具柔軟的軀體,引來一聲壓抑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不長眼的豬狗賤坯!”慶舍聲音洪亮,如鐵錘擊打銅鐘,其中卻帶著濃重的酒氣,每一個字都黏著令人作嘔的油滑,“擾了爺的清夢,活該你滾水裡洗心革麵!給爺塞進去!”

他最後一聲吼,驚雷炸響!那雙鐵鉗般的大手伸出,如抓小雞般攥住了內侍仆役的後頸,力道之猛,骨頭幾乎碎裂。慘嚎聲戛然而止,被一隻扼住咽喉的大手硬生生堵了回去!仆役驚恐到了極致,四肢瘋癲般地抽搐亂抓,腳上的麻鞋在青石地磚上蹬出刺耳的摩擦尖響。那兩個壯碩府衛順勢一抬、一拋,如同投擲一件無用的貨物。那可憐的軀體,劃過一道短暫的低矮弧線,“噗通”一聲悶響,準確地墜入了那座咆哮白熱的青銅巨鼎中!

滾沸的湯汁頓時狂暴地炸裂開來!飛濺的熱油如同一陣驟雨疾灑,迸射開去。幾個靠得最近的廚役被兜頭澆中,燙得淒厲慘叫,胡亂拍打著自己著火的衣衫和冒著白煙的皮膚,翻滾著從地上倉皇後退躲閃。鼎中那具身體僅僅一觸滾水,皮肉便瞬間蜷曲成赤紅翻卷的詭異模樣,隨即迅速泛起一片片恐怖死灰。無邊的痛苦讓他爆發出最後的力量,身體猛地弓起一瞬,像一隻煮熟的蝦子!一隻手絕望地伸出翻滾的油沫和水泡,在空中痙攣地抓握著,似乎想抓住最後一縷虛空,隨即僵直不動。很快,那張臉孔便徹底在滾沸中融化,皮肉剝離,露出更深層慘白的肌腱和骨骼。濃得化不開的肉湯腥臊,混合著油沸的焦灼惡臭,如無形的毒爪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粘稠地糊在口鼻之上。

慶舍甩了甩手上沾染的零星湯汁,指尖被燙得有些刺痛,幾片粘膩油脂順著他手腕的紋路往下滑落。他用粗大的指節捏了捏鼻子,仿佛才聞到這滿殿無法逃避的惡臭。

“呸!掃興!”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依然洪亮,帶著酒客宣泄後的疲憊和渾濁。他眼角的餘光甚至懶得掃向旁邊那個被濺射熱油燙傷的廚役,那人正捂著臉嘶嘶抽氣,蜷縮在地上。慶舍厭惡地啐了一口:“臟了眼的東西,也配在這兒喘氣?拖出去!”

兩個沉默如石頭的府衛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像拖死狗般架起那個哀嚎的廚役,鐵箍般的手指死死鉗進對方燙傷的皮肉裡,毫不容情地拽向殿外深處那冰冷的黑暗。空曠的回廊很快將那急促的、漸漸微弱下去的摩擦拖曳聲吞沒,隻剩下殿內鼎沸如雷的咆哮更加清晰地回蕩著,如同無數怨魂不甘的嘶吼,衝擊著每一寸油膩的牆壁。

慶舍懶洋洋打了個長而響亮的哈欠,露出發黃的臼齒和鬆弛的喉嚨。他伸了個懶腰,筋骨咯咯作響,敞開的衣襟滑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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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酒!娘的……渴煞人也!”他吼道,音波在這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殿堂內撞出渾濁的回響。侍酒的女奴猛地一震,方才慘烈的一幕讓她渾身篩糠,抖得幾乎捧不住手中的陶壺。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膝行到席前,雙手劇烈抖動,琥珀色的酒液不斷從壺口潑灑出來,沿著慶舍身下的獸皮褥子流淌。她死死咬著慘白的嘴唇,才沒有嗚咽出聲。

一隻油汗淋漓、帶著猩紅血漬的大手伸過來,粗魯地一把抓住酒壺頸,輕易地將那侍酒女奴帶得一歪,險些摔倒。那是慶舍。他奪過酒壺,看也不看那渾身抖得不成樣子的女子,喉結滾動,揚起脖子便是一陣毫無遮攔的牛飲。琥珀色的酒液沿著他敞開的胸口胡亂流淌,浸濕了衣物,彙入那鋪地的皮褥之上。他酣暢地呼出一口帶血的酒氣,將空壺朝後隨意一扔,陶壺砸在青石地麵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再拿!要溫熱的!”他滿足地咂咂嘴,大手一把抓過身旁僅著輕紗、早已麵無人色的侍女,捏在她腰肢軟肉上,引得她又是一聲強抑的、驚悸的抽泣。

鼎中的沸湯不知疲倦地洶湧著,白色的油沫翻滾,夾雜著一些難以名狀、沉浮掙紮的皮肉殘餘,偶爾翻卷出一塊森森的白骨,如同地獄之門在吞噬之後露出的牙齒。那濃烈到令人暈厥的肉湯腥氣,混合著烈酒的熏蒸、香料辛辣的刺激,織成一張致密黏稠的網,死死纏裹住殿內僅存的生息。每一個侍衛的臉上都布滿了一層難以察覺的死灰色,如同石像般矗立著,目光凝固在某個虛空點,或腳下光潔冰冷的石磚上。侍奉的奴仆們戰栗不止,呼吸微不可聞,仿佛連血液都已凍凝。殿角的巨大銅漏,水滴緩慢地、固執地一滴一滴落下,撞擊在下方的承水銅盤中,發出單調而清晰的脆響,每一次都如同敲在活人緊繃的心臟上。

慶舍半眯著眼,龐大的身軀陷在軟榻裡,一手捏著新滿的酒樽,另一隻手用力抓著身旁侍女的臂膀,指關節深陷進那細白的皮膚裡,留下醒目的青紫印痕。侍女不敢呼痛,緊咬著的下唇已滲出血珠。殿外,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兵器與甲片摩擦的規律“嘩啦”聲,那聲音在死寂的殿堂中激起了微弱的漣漪,引得幾個侍衛的肩膀不易察覺地緊繃了一下。

一個傳信衛兵出現在殿門口,一身短打勁裝利落,對著慶舍單膝跪地,垂首恭謹道:“主君,少大夫……”他抬眼,眼風飛快地掃過地上尚未凝固的幾點暗紅油漬和水漬,目光似乎不由自主地粘向殿堂中央那口沸騰咆哮的巨鼎。話音戛然而止,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嗯?”慶舍從鼻腔裡哼出一個濃重的尾音,帶著酒意和濃重的不悅。他抬起眼白渾濁的眼,隻懶懶瞥了門口一下。

衛兵猛地回神,心頭一凜,趕忙深深低下頭,幾乎要把額頭貼到冰涼的地磚上:“少大夫車騎已出東門。言及……”他頓了一下,聲音裡有不易察覺的乾澀,“言及主君……呃……國事繁忙,分心勞神太過……吩咐我等好生伺候主君,隻……隻需養神……”聲音漸低下去。

“養神?”慶舍突然放聲大笑,胸膛劇烈起伏,震得身旁的侍女踉蹌不穩。“哈哈!好!養神好啊!”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帶著一種徹底的、惡意的放縱,那笑聲在彌漫死亡氣息的殿堂內橫衝直撞,撞在鼎壁上又彈回來,扭曲怪誕,“讓他忙去!這天下,哪有美酒婦人身邊好養神?啊?!哈哈哈!”

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隨手一指中央那鼎,語氣隨意得如同指向一盤將儘的菜肴:“看看!給爺添把火!該爛透的東西,就得爛透點才入味嘛!讓他忙他的爛賬去!”

他不再看門口,仰頭灌下一大口酒,辛辣液體灼燒著他的喉嚨。侍女強忍著痛,麻木地再次舉起酒壺為他添滿,手臂抖得幾乎端不住酒壺。空寂而滾沸的殿中,隻有他粗重的呼吸和那令人心悸的鼎沸聲在循環。

濃稠如糖飴的日頭懸在臨淄城的上空,無聲地傾瀉著悶熱的光,像是將融化的銅汁澆灌在城中每一道灰磚街巷上。正午時分,行人稀少,連那些最伶俐的野狗都找陰涼處吐著舌頭趴伏下來。唯有臨淄最富庶的街道,高大的門戶石階上投射出斜而短的陰影。幾株老槐枝條垂著打卷的葉子,蟬聲鼓噪不斷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熱網,牢牢粘在人的皮膚上。

一輛騾車碾過乾燥起塵的黃土大道,發出枯木摩擦般的吱呀聲。車停在一座氣勢不凡、歇山重簷的高門大宅側角,不起眼的黑漆小門外。趕車漢子跳下來,黝黑的麵龐滿是塵土,隻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他警惕地掃了一眼空蕩寂靜的街麵。

一個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從車上下來,腋下夾著一卷布帛文書。他穿著齊國產的葛麻直裾,外罩一件半新的素色對襟比甲,束發用布巾包頭,額頭被汗水浸出一圈深色印記。他快步上前,“篤、篤、篤”,三聲長,兩聲短,極有節奏地叩擊那烏沉沉的木門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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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條縫,露出半張蒼老而緊繃的臉,渾濁的目光警惕地上下打量來人。隨即,門開大了些,商人閃身進去。門軸發出乾澀滯重的“咯吱”一響,接著落栓的悶響傳來,隔絕了外麵烈日灼人的光與火辣的空氣。

門內是另一片世界。涼意驟然湧上來,像沉入水底。車夫側頭看向趕車漢子,兩人目光隻一觸便分開。漢子若無其事地從車裡拖出一個沉重的粗布包袱,佝僂著身子,腳步踏實地跟在商人後麵挪了進去。

穿過一段窄而深暗、散發著久遠黴塵氣息的甬道,光線從前方一個透光的廊廡下漸漸明朗,灑在乾燥潔淨的石板地上。領路的老仆不發一語,隻是加快了腳步。轉過一道月門,庭院豁然開朗。一座軒敞高大的堂屋坐落其中,大門敞開,能看見裡頭暗沉紫檀木的精雕細刻。

門內,公孫灶正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仰首看著懸掛在東壁上的一大幅齊國疆域山水墨繪。圖中齊魯平原的廣闊與沂蒙的雄奇皆力透紙背。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來。

商人一揖到地,口稱:“見過大夫。”公孫灶年約五旬,清矍的麵容上雙目深陷,那目光卻是出奇的銳利沉穩,如同古井深處蘊藏多年的堅冰,透著能洞穿表象的徹骨寒意。此刻,這冰棱似的目光審視著眼前風塵仆仆的“商人”。

“不必多禮,蘇先生。”公孫灶微微頷首,聲音低沉平緩,如同滾過砂石地表的深泉,聽不出起伏。隨即轉向跟在商人後麵垂頭走進來的趕車漢子:“盧蒲勇士,一路勞苦。”他看著盧蒲癸那明顯新剃了胡須、更顯年輕精乾的臉龐,眼角那道舊疤在白淨了的臉上格外猙獰如爬蟲。

盧蒲癸單膝跪地行了一個軍中重禮,甲胄已換下,一身粗布短褐乾淨利落:“盧蒲癸幸不辱命。王何已聯絡妥當,城中戍衛營東北門戍所輪值曲長、司馬官四人,皆心在公室。另有慶氏屬邑下大夫三人,聞大夫信義,願執戈清君側!”

他的聲音不高,但字字沉實落地,在這空曠堂屋內激起細微的回聲。

公孫灶臉上依舊一片沉靜,隻下頜線條似乎稍稍繃緊了一瞬。他踱了兩步,來到那張寬大的紫檀幾案前,案上鋪著潔淨的白帛地圖,上麵以墨線勾勒出臨淄城的格局,內城宮室、卿大夫聚居之地、重要倉廩、駐軍營盤曆曆在目,筆觸細密如同蛛網。

“說說你潛入慶府,所見如何?”公孫灶問,眼睛並未看盧蒲癸,目光落在地圖上慶氏府邸的位置上,那裡用細小的朱砂標注著一個醒目的“虎”字,旁邊更有幾個極小的墨點。

盧蒲癸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親曆者才有的冷硬觀察:“回稟大夫,慶封實已荒怠。府中甲士護衛,尚存精悍之銳氣者,不足兩成。其餘,儘數驕縱散漫,入夜多聚賭酣飲,守衛流於虛設。”他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的厭惡,“其子慶舍,暴戾更甚,每日必開鼎烹煮!非為宴飲,隻為折磨取樂!府中怨氣,雖不曾宣之於口,卻已鬱結如沸湯。我等出入,那些值守甲士眼神渾濁麻木,已與行屍無異。”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極深的寒意:“慶舍終日擁美姬,不離酒甕,猶如猛虎酣眠於泥沼之中!此乃天賜良機!”

“虎雖酣睡,爪牙猶存。”公孫灶緩緩道,聲音裡聽不出情緒。他從袖中取出一枚極其小巧的墨玉私印,隻有指甲蓋大小,雕工卻極其精細。他走到案前,毫不猶豫地在地圖上內城東門司馬門)附近一個不起眼的位置,用力鈐下這方小印。一個淡淡的、幾乎微不可辨的“田”字印記落在了城防圖上。

“這是信號。”公孫灶抬起眼,目光如鐵錐般鑿向盧蒲癸,“告訴田無宇將軍,一切按計,十日之後,待那慶封驕獸出外田獵,便是動手之時。”他又指向地圖上一條通向南郭的狹窄巷路:“你與王何,帶死士一百。由此處突入,須快如電閃,直取內廳——那慶舍的頭顱,必要取下!田將軍之兵圍府,不教走脫一人!”每一個“殺”字吐出,都帶著令人心寒的重量。

“諾!”盧蒲癸重重抱拳,額角那道疤痕在光影下如同遊動的赤蛇。

“此非謀逆。”公孫灶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帶著一種久居高位者慣用的悲憫與凜然,似是說給這空寂的大堂,又似是說給那無形的列祖列宗聽,“齊乃太公之國,薑姓社稷,豈容豎子慶氏竊據?!我等此去,清君側,斬亂臣,為萬民,為齊祀!唯以血償!”他猛地一拂袖,寬大的深衣袖擺掃過幾案,如同鷹隼展翼。窗外蟬鳴聲更加歇斯底裡地炸響起來。

公孫灶轉身,踱至另一側窗邊,那裡置放著一張樸素的幾案,筆墨俱全。一名青衣從者垂首侍立一旁。案上卻有一份卷宗展開,封簽奇特,正是出自大司寇公孫蠆官署的印記。“蘇先生,”公孫灶語氣平和下來,“煩請親自將此卷宗密送大司寇公孫蠆大夫府中。隻言‘風雨將至,簷角需固’。此四字,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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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蘇先生立時鄭重接過那份用暗色錦囊封好的簡牘:“小人明白,立時便去!”他小心翼翼地將卷宗貼身藏入懷中內袋,再揖一禮,迅速躬身退出了堂外。

“盧蒲癸,”公孫灶待蘇先生腳步聲消失在門廊儘頭,才又開口,目光投注在地圖上慶府周圍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蛛網般細小卻清晰標注的街巷上。“你素與田氏家臣有舊?”

“正是!”盧蒲癸點頭,“田府上甲士頭領,曾一同在齊宋邊境征戰,生死之交!”

“好!”公孫灶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極淡、卻足以穿透陰影的銳利光芒,“自今日起,你便是田無宇將軍親兵什長!務必助其調兵遣將!慶府路徑、關竅、護衛更迭時辰……”他的手指沿著地圖上那些纖毫畢現的墨線快速移動,點指著內廳、東廂、宴飲偏殿的位置,最後在正門和後園角牆幾處關鍵地方重重敲擊了幾下。“須爛熟於心,如臂使指!”

十日後。

一輛四駕的彩車,車身塗滿耀眼炫目的朱漆金紋,在百餘騎精壯扈從的簇擁下,滾滾駛出臨淄那巨大高聳的西城門。

彩車簾帷高卷,車廂內鋪設著厚實柔軟的雪白狐狸皮褥子。慶封半依半臥,寬袍大袖,衣襟隨意敞開,露出胸口一片鬆弛油膩的皮肉。他左手攬著一名身形嬌小、麵目尚且稚嫩的少女,指尖還在她肩窩輕薄地摩挲;右手執一精致絕倫、通體赤紅的瑪瑙酒爵。琥珀色的美酒在杯沿晃動,倒映著他那張被酒氣熏得發亮的胖臉。

車輪隆隆碾過乾燥的土地,煙塵如黃龍般在烈日下騰起。車旁一個身材瘦小、裹在錦緞衣裳裡的俳優,正扯開嗓門尖聲喊著即興編排的讚頌詞,音調古怪滑稽:“慶公獵鷹飛,雄威鎮河湄!諸侯皆拱手,美酒勝甘泉……”

“哈哈哈!”慶封聽得通體舒泰,手中瑪瑙爵一揚,金燦燦的酒漿灑出些許,澆了身旁少女一臉。少女嚇得一縮,忙用手擦拭,引得慶封愈發得意狂笑,仰頭將杯中剩餘殘酒咕咚倒進喉嚨,喉結滾動如鼓。

城外是廣闊的原野,夏末的草木已有零星微黃之意。遠處疏林邊緣,一群被驚起的雉雞撲棱棱飛向天空,拖著驚惶的鳴叫融入熾白的陽光裡。

“給爺取弓來!”慶封興致勃發,猛地推開少女,扶著車窗起身,動作晃蕩不穩。侍從慌忙遞上一張通體烏黑、鑲嵌金玉的繁複角弓和一支白羽箭。那弓鑲金嵌玉,纏裹金絲,富麗堂皇得如同廟宇裡的法器,分量不輕。慶封一手執弓,一手抓住鑲金嵌玉的窗欞以穩住身體,肥胖的身軀搖晃著拉了個開弓架勢,瞄準天際飛鳥。他臉色憋得通紅,那弓卻隻被他拉出個不痛不癢的弧度,弓弦顫巍巍似有若無地響了兩聲。

“狗屁!”他罵了一句,臂力早已被酒色耗儘,又恨恨地將那華貴的弓擲回車廂角。他喘著粗氣坐回,不耐煩地揮手:“放犬!放鷹!都放了!給爺轟起點大的貨色來!”他的吼聲中氣雖足,卻不複從前那種能令軍士振作的力量,隻有一種被酒色熬空了內裡的虛張聲勢。車隊如奔逃般衝向下風處的疏林方向,車後隻留下一片混亂的塵煙與喧囂。

慶府內偏殿中巨大的青銅鼎早已熄火多日,鼎身凝結了一層灰膩油汙,縫隙裡嵌著焦黑的肉塊渣滓。然而殿堂內彌漫的那股揮之不去的油膩腥膻死氣並未散去絲毫。今日,取代那口殺人巨鼎占據殿堂中央位置的,是另一派喧鬨奢靡的酒池肉林。

絲竹管弦之聲喧天作響,伶人懷抱瑟、竽、築、塤種種樂器,鼓著腮幫拚命吹奏敲打,幾乎要將殿堂空曠的回音都掀翻過來。十數個彩衣舞女身披薄紗,赤著纖足在席案間僅存的空地上急旋跳躍,手臂與腰肢水蛇般扭動不休。她們臉上厚重的白粉胭脂被汗水衝花,勾勒出兩道扭曲可怖的淚痕,腳步已然踉蹌虛浮,眼中帶著壓抑不住的恐懼,卻仍被迫在急促催命的鼓點下不斷踢踏著舞步。汗水浸透了她們薄如蟬翼的紗衣,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曲線,又被粘膩的濁氣悶得透不過氣來。

酒香糜爛的氣息如同活物般在堂內盤旋遊蕩。地上鋪著厚厚的錦茵,擺放著數不清的矮足漆案,上麵堆滿了烤得焦香油膩的整羊豬腿、切成薄片的鮮嫩小鹿肉、整盆熱氣騰騰的蒸魚湯羹、碼放如小山般高的各色精致點心果品,還有些形狀奇特的珍稀海物堆積其中。幾乎每一張幾案後麵,都歪靠著慶氏心腹賓客。

一個肥碩如豬的賓客正抱著一整個油膩膩的烤羊腿猛啃,牙齒艱難地撕扯著焦黑堅韌的羊皮,發出黏連的咀嚼聲,黃膩的油花順著他的嘴角肆意流淌而下。另一個瘦削些的則已喝得雙目混沌,醉醺醺地抓著酒壺直接往喉嚨裡傾倒,酒水傾倒之勢過於迅猛,讓他狼狽地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臉色瞬間變得紫紅如醬肝。一個侍酒女奴被一個醉意醺醺的賓客拽住了衣袂,那賓客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什麼,一隻大手不規矩地捏揉著女奴腰臀。女奴眼中含滿淚水,卻絲毫不敢掙紮躲閃,隻能渾身僵硬地站著發抖,任那隻粗手在身上捏來揉去。堂內觥籌交錯聲、放肆呼喝調笑聲、咀嚼食物黏膩聲、伶人舞樂刺耳聲混雜在一處,構成混亂瘋狂的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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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宇深處首席上那鋪張柔軟厚重獸皮的主座正中,慶舍袒露著線條尚算結實的胸膛,正斜倚在一個豐腴白皙的侍女懷裡。另一個體態纖柔的侍女跪坐他腳邊,小心翼翼地替他捶著腿肚。侍女發間插著根金光閃閃的簪子,動作稍有停頓,那躺在懷中的豐腴侍女便會不易察覺地用膝蓋或肘尖頂她一下,示意她不可停下。

慶舍眯著眼,享受地張著嘴,任懷中豐滿侍女將一片切得極薄的雪白魚肉蘸滿青綠的芥醬,送進他嘴裡。他大口嚼著,鮮烈的辣氣和魚肉的鮮甜在口中爆開,滿足地哼了一聲。他隨手拿起一個盛滿酒的金爵,仰脖就灌了下去,琥珀色的酒液順著他寬闊的下巴流淌到起伏的胸膛上,沾濕了侍女的衣袖和裙裼。他渾然不覺,似乎已經習慣於被服侍著做每一件事。

慶舍身後左右,各立著一名披著暗紅甲胄的護衛,身形魁梧似鐵塔,麵無表情如泥塑木雕。他們全身覆甲,唯一暴露在外的隻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那眼神陰鷙而麻木,透過殿內迷亂的光影和人影,不斷掃視著下方的眾多賓客、案頭堆積如山的酒器,以及角落裡那些神色緊繃、侍奉倒酒的奴仆。

盧蒲癸穿著一身慶府低級甲士的輕便皮甲,深色的內襯衣裹得嚴實,隻露出脖頸和手腕,與周遭護衛彆無二致。他手握一柄帶鞘長劍,看似隨意地巡視在靠近殿門處一根巨大廊柱的陰影附近。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飛快地掃過整個喧囂殿堂,牢牢鎖定首席之上那龐大慵懶的軀體——慶舍。眼角的餘光,卻更隱蔽地瞥向席間角落裡一個身影。那人正是同樣穿著護衛服飾的王何,他低垂著頭,正背著手整理身後掛著的武器掛鉤上的矛戟,姿態如同最尋常不過的值衛,但左手縮在袖中,手指卻在不易察覺地彎曲了幾下,發出細微的關節摩擦聲。

他們約定的時辰快到了。一股冰冷的戰栗沿著盧蒲癸的脊椎竄上來,被他強行用意誌壓住,渾身的血液卻在無聲奔湧沸騰。他悄然緊了緊握劍的手,劍柄早已被手心沁出的汗浸濕。王何恰好也側了下臉,兩道目光在不經意間於喧囂鼎沸的大殿一角極其短暫地碰觸了一下。沒有言語,沒有表情,隻有彼此瞳孔深處一閃而過的、近乎燃燒的決絕。

門外階下,隱約傳來幾聲極細微的鳥鳴,短促而尖銳,仿佛在催促著什麼。那不是盛夏的蟬鳴鳥叫。盧蒲癸心臟猛地一縮,如同被那隻無形之手狠狠攫住!

就是此刻!

盧蒲癸渾身肌肉瞬間繃緊至鐵石般的堅硬!他猛地吸足一口氣,那口氣仿佛要將殿堂內所有渾濁的空氣都吸進肺腑深處,腰腹力量驟然爆發!整個人如同強弓繃緊至極點後驟然鬆弦的箭矢,身形驟然從廊柱下的陰影中如怒電般暴射而出!

目標,正是那高高在上、醉眼朦朧的慶舍!

“噌啷——!”

利刃出鞘,寒光如秋泓乍裂!那是他精心打磨、時刻藏在最貼身處的那柄護身短劍!劍長尺半有餘,雙麵開刃,尖端閃爍著一點冷得徹骨的鋒芒,劃破殿內渾濁凝滯的空氣!

“死——!”

一聲凝聚了他全部血性與憤怒的狂吼如九天落雷般在喧囂的殿堂內炸開!盧蒲癸的雙眼瞬間因極致的殺意而赤紅如血,手臂筋肉虯結賁張,傾儘全身之力,人隨劍走,如同一道攜著無窮怒火的赤色閃電,狠狠向著慶舍那深衣敞露、毫無防備的胸膛刺去!

這一吼,如同熾焰落入滾油!震耳欲聾的絲竹樂聲戛然而止,舞女伶人驚得魂飛魄散,樂器脫手墜落,砸在地麵發出混亂破碎的悶響!喧天的笑語、調戲聲、劃拳行令聲如同被利刃齊根切斷!整個殿堂被無邊的死寂瞬間攫住!

短暫的凝滯後,隨之而來的是無數倒吸冷氣的驚嘶和女人尖厲破音的叫喊!如同群蛇出洞,嘩然四起!

幾乎在盧蒲癸劍光暴起的同一刹那!慶舍左右那兩個如同泥塑木雕、全身覆甲的護衛——那兩座沉默的鐵塔——瞬間活了!動作快得超越了肉眼的捕捉!靠得較近的那個護衛,身形疾動竟帶起殘影!仿佛本能超越意識,他魁梧身軀如黑色鐵壁般猛地橫亙在盧蒲癸衝刺的軌跡與慶舍之間!

“噗嗤——!”

短劍挾著千鈞之力、無匹的穿透勁道,凶狠無比地捅進那護衛腹部!劍鋒銳利異常,輕易穿透了堅韌皮甲間的縫隙,深深貫入溫熱的內腑之中!那護衛全身劇烈一震,覆麵甲後的眼睛驟然瞪得滾圓如銅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異抽氣聲響,帶著溫熱血沫!鐵塔般的身軀卻如同被釘死原地般寸步不移!

與此同時!王何亦從角落陰影中如獵豹撲出!身形快如鬼魅!他手中持的是一柄軍中常用的卜字型青銅短戟,沉甸甸如劈山斷斧!他目標明確,直取慶舍暴露出來的頭顱!

“鼠輩——!”一聲驚雷般的爆吼炸開!被侍女包圍、看似已醉意深沉、沉浸在酒色溫柔裡的慶舍,雙眼猛地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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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眼睛裡哪有半分醉意渾濁?隻有如同困獸被激起的、最原始、最暴戾的凶芒!如同兩道冰冷的電光,瞬間射穿殿內昏暗的光影!他龐大身軀在獸皮褥子上坐起如同平地突起一座山丘!巨大的身形爆發出與之體重絕不相符的驚人速度!粗壯如尋常人大腿的手臂閃電般向側邊探出!那動作快得幾乎扭曲了空間!

“砰!嘩啦!”

手臂過處,那隻剛剛由侍女喂食而留在幾案上的沉重鎏金銅鼎!鼎身刻畫著精美繁複的饕餮紋飾,此刻卻被這驚人之力掃中,如同一隻輕飄飄的空碗般呼嘯著飛出!裡麵殘餘的酒水滾湯化作漫天赤金雨點潑灑!

銅鼎裹挾著萬鈞巨力,呼嘯著撞向側方全力刺來的王何!王何眼中陡然升起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光芒!他不閃不避!手中卜字戟依舊保持致命的前刺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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