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芒行沉祭_華夏英雄譜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第49章 芒行沉祭(1 / 2)

父親槐帝在冬日的第一場雪覆蓋宮城時停止了呼吸。那雪,初時如羽輕盈,繼而變得厚重、凝滯,仿佛天穹傾倒的鉛屑,一層層將金碧輝煌的陶寺宮闕壓入一片死寂的蒼白。芒跪在鋪滿雲母石的冰冷地麵上,那碎碎的、閃爍著星點微光的石頭刺得他膝蓋生疼。掌心,卻像烙鐵般緊緊貼在父親尚有餘溫的手背上。那隻手,枯硬、乾癟,爬滿了如陳舊地圖上標記般的褐斑,冰冷堅硬如同被歲月和無數血腥浸泡得腐朽不堪的獸甲。空氣裡,濃烈的死亡氣息彌漫開來:混合著泥土的深重腥氣、無數珍稀與劇毒草藥熬煮後殘留的腐朽味道,一絲若有若無、令人牙酸的槐花膏香氣——那是父親最愛的熏香——最後,是一縷難以捕捉、卻執著鑽入鼻端的鹹腥,微弱,頑強,如同隱伏在骨髓中的痛楚。它來自龍榻下被重重錦緞遮掩的暗格深處——那裡,藏著一小罐東海深處湧出的原初鹵水,未經煮煉,暴烈異常,如同蟄伏的毒龍,父親至死,也未能徹底馴服這股來自深海的野性力量。父親闔上了眼瞼,眉峰蹙起時留下的三道深壑,即使在失去生氣的鬆弛中,依然隱隱緊繃著,那是權力刻入魂魄的最後印記,如同祭鼎上永不磨滅的銘文。

父親的眼皮蓋上僅僅三日。

那是一個黎明前最幽暗的時刻,天光被厚重的雲層和積雪壓得喘不過氣。突然,整個陶寺宮闕中所有槐樹的枝椏開始滲出一種奇異的液體。不是樹汁常見的乳白黏稠,而是真真切切的、濃稠的暗紅色!那紅,渾濁、粘滯,如同劣質青銅器生出的銅綠鏽跡般沉鬱詭異。血珠從樹乾的皸裂處、從嫩枝的斷口處,悄然沁出,彙聚、滴落,砸在初雪覆蓋的、如同冰鐵般堅硬冰冷的宮廷大地上,瞬間凝結成黑紅色的、觸目驚心的冰渣,像一粒粒凍結的、絕望的瞳孔。

巫史們從陰影中湧出。他們穿著灰褐色的粗麻混織祭袍——麻線中混雜著某種未曾馴化的堅韌野草莖葉,仿佛裹著大地的蒼老皮膚。他們在散發著濃鬱鐵鏽腥氣的槐林間失魂落魄地徘徊,手指顫抖著拂過滴血的枝乾。蒼白的指尖沾染上的,不是植物的汁液,而是刺骨冰寒的鐵腥氣。風,不再是尋常的北風,它尖嘯著刮過宮城高聳厚重的黃土夯築城牆,聲音淒厲得撕心裂肺,如同無數被坑殺活埋、肢解獻祭的異族亡靈,在風雪中彙聚起的怨毒怒嚎,要撕裂這禁錮他們的宮闕高牆。

殿堂最幽深的角落,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喉管發出“咯咯”的痰音,用低得幾乎被風聲吞噬的氣聲顫抖道:“……先帝……之血,化入槐木了……”他頸側鬆弛的皮肉隨著每一次艱難的吞咽而顫栗。這血樹之兆映入芒的瞳孔,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氣流瞬間沿著他的脊椎蔓延而上,凍結了他的五臟六腑。那決不是尋常的悲哀,更像是一種猝不及防下被一雙藏在九幽深處的冰冷眼眸死死窺破隱秘的徹骨寒意。父親的血,融於這片他耗費一生征伐、統治、榨取的土地,化作冰冷的晶體——這凶兆,恰似一個巨大得能籠罩天地、幽深得能埋葬輪回的巨型陶甕的陰影,無聲無息地罩下,將他連同這座矗立在黃土高原上的宏偉城闕,一同納入甕中。

父親的葬禮在墓穴深處舉行。那不是尋常的安息之所,而是一座象征征服者終焉的地獄陳列館。層層堆疊的不是隨葬的珍寶,而是九夷各部象征性呈獻的顱骨:有些保持著原始風化的粗糙,有些則被精心打磨拋光,空洞的眼窩裡凝固著永恒的驚懼。顱骨下方,是同樣失去了主人的兵甲殘骸:東邊,畎夷殘破的蒙革戰車銅軛扭曲著,仿佛仍在承受衝陣時的猛烈撞擊;西邊,風夷貢奉的巨大鷹羽失去了昔日的光澤,斷裂的羽片如同他們失去的天空;玄夷磨製的、慘白如深海冰魚刺骨的箭簇泛著死寂的冷光……所有曾經被八方象征“收納”與“同化”的陶甕吞噬的征服印記,如今都隨著槐帝那被金縷玉衣嚴密包裹的遺體,被永遠地封印在這片冰冷、潮濕、沒有任何陽光的黃土底層。當墓門封堵的最後一塊千斤巨岩在工匠們力竭的號子聲中“轟隆隆”地滾落、嚴絲合縫地卡進狹窄的門槽時,那沉重的回響伴隨著巨石邊緣擠壓新鮮泥土發出的、沉悶的、帶著濕潤血腥氣的聲響,如同一記喪鐘,徹底斷絕了生者與這塚中魂靈的最後聯係。

肅穆得令人窒息的宮殿大殿之上,雲母石鋪就的地麵反射著冬日慘淡的天光。芒的目光緩緩掠過眼前匍匐如黑色潮水般的夏邦老臣和被迫俯首的九夷使節。所有人都卑微地低伏著頭顱,緊盯著地麵冰冷的反光,無人敢直視那位剛剛踏過父親屍骨坐上王座的新君。然而,芒那經過十數年嚴苛儲君訓練所鍛煉出的敏銳感官,卻清晰地捕捉到了人群深處幾道非同尋常的視線:來自右側下方,風夷使者那矮小佝僂的身軀宛如一塊沉默的頑石,但那岩石般的脊背肌肉微微繃緊,流露出近乎蠻橫的忍耐;左側更後方,玄夷使者臉上覆蓋著鮫魚皮製成的、光滑到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縫隙的麵具,麵具下兩個狹窄的孔洞,射出的目光冰冷、堅硬,如同萬年玄冰下的深海水流,拒絕任何探尋與溝通的嘗試。他們的視線,如同無形的尖刺,根根紮在他腳下這座由父親屍骨與無儘犧牲壘就、而他尚未能坐穩的王座之下,帶來陣陣隱秘而持續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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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他那一直緊攥在左側袖袍深處的手指終於鬆開了。

觸感堅硬冰寒的物件自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便被他悄然取出,貼身深藏於內袍夾層之中。三天來,它的棱角輪廓幾乎已經被他掌心絕望又渴望的灼熱熨燙得滾燙。這是一塊長約半尺、闊不過三指、邊緣被打磨得極其圓潤光滑、表麵黝黑如最深沉夜幕的古物——大禹玄圭。沉甸甸的墨玉質地奇異得仿佛能吸噬祭台上所有搖曳的燭光,唯獨在它墨色的核心深處,一道天然形成的、宛如河流奔湧般曲折蜿蜒的白色玉髓紋路貫穿其中,如同被封印在永恒黑夜裡的閃電。這便是舜帝所賜,象征著大禹治水、平定九州、奠基夏朝的無上神物,是夏王權柄最初湧動的源頭,亦是父親臨終前,那枯爪般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用儘最後氣力塞入他掌心的唯一物件。此刻,玄圭冰冷的表麵輕觸著袖內同樣冰冷的雲母石碎片,幽光竟在芒的掌心深處產生一種詭異的、仿佛來自靈魂核心的灼燒感。它是權柄的明證,更是一副注定要伴隨終生的沉重枷鎖。

“陶寺——”芒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一種初掌至高權柄時刻意繃起的、模仿父親洪鐘般聲線的莊重洪亮,然而尾音處那一絲難以完全控製的、源自內心深處巨大動蕩的微顫,卻出賣了他的緊張。

“…此土此水,不堪承我祖禹之神圭!”話語如同千斤巨石砸入凍結的冰湖!冰麵轟然開裂,瞬間在死寂的大殿激起一片極力壓抑卻依舊清晰的抽氣聲!侍立的老臣們臉皮抽動,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過。他猛地抬起右臂,衣袖帶風,指向宮城之外那片被凜冽北風卷起無儘黃塵、在天際線描繪出狂暴翻滾輪廓的渾濁大河:

“當沉玄圭於河洛最深、最濁之處!祭告天地河神,自此水脈暢通,社稷承平!亦告慰我先祖禹王之英靈!”

“沉圭!告水!承平!”幾位白發蒼蒼的老臣反應迅捷如狐,立刻扯著嗓子,用儘全身力氣呼喝響應。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巨大的鼓點般的呼喊迅速從大殿每個角落轟鳴而起!芒用眼角的冰冷餘光極快地掃過那兩個關鍵角落:風夷使者的頭顱似乎極其謙卑地又向下低垂了半寸,嘴角卻抿出刀刻般的僵硬紋路;玄夷使者那雙隱藏在冰冷鮫魚皮麵甲後的眼孔位置,沒有變化,但那兩點黑暗仿佛瞬間凝結了兩道能凍結魂魄的幽暗寒淵,冷冷地注視著沸騰的臣民。

沉圭祭河的儀仗由兩千名身著鑲嵌薄銅泡暗色皮甲的精銳步卒護衛。儀仗中央,一架由十六名大力士合力牽拉的黑漆重木大車,承放著那盛放大禹玄圭的精美黑檀木匣,沉重地碾過通往黃河西岸的黃土大道。車輪深陷冬日乾裂的轍溝,碾過枯草,發出“嘎吱”的呻吟。車馬、步卒身上揚起的淡黃色微塵,如同尚未散儘的亡魂,漂浮在蒼白無力的灰白日頭下,將這支莊重又詭異的隊伍籠罩在一片朦朧的不祥之中。

黃河西岸,高聳的祭河土台如同一個巨大的覆鬥,突兀地矗立在濁浪翻騰的岸邊。剛伐下的新鮮鬆木還帶著濕潤的生命氣息,散發出濃烈刺鼻的樹脂氣味和被粗暴剝離樹皮後滲出的、淡淡的腐爛甜膩味道,混合在凜冽的空氣中,形成一股嗆人的濁流。十二頭精心挑選、膘肥體壯、毛色如同塗了油脂般閃亮的牛、羊、豬,被粗大的麻繩牢牢捆綁在巨大的木樁上。它們因死亡的臨近而極度恐懼,排泄物浸透了身下的泥土,濃鬱的惡臭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滯,形成一片揮之不去的汙穢屏障。然而,高台中央,最令人心悸的並非這些犧牲,而是一具剛剛被塗抹上新鮮、黏稠、如同永不凝固血液般的黑色礦漆的巨大槨木。它像一具被提前打開的巨大黑棺,內部已被一種名為“赤泥”的濃稠漿料厚厚塗繪——那是用從赤夷領地掠奪來的特殊紅石磨成粉末,調合成如同冷卻凝血般的稠漿。赤泥在黝黑的木棺內壁上,精心繪製著九重不斷重複、糾纏扭曲、象征著無儘水波奔騰與吞噬的螺旋狀紋路。高台之下,渾濁洶湧的黃河水裹挾著上遊無儘的黃土泥沙與枯枝敗葉,發出低沉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咆哮。水色沉鬱如朽壞的泥沼,貼近岸邊處,翻滾著無數白色的、泛著腐敗黃的泡沫,它們被激流衝聚在泥灘的凹陷處,密密麻麻,如同大片皮膚潰爛後流出的膿瘡。河風如刀,帶著濃烈的土腥、牲畜糞便與死亡的血腥氣息,狠狠灌入每一個人的鼻腔。

“吉時已至!取禹圭!祭告河神——!”主祭巫師蒼老卻又奇異地嘹喨刺耳的聲音,如同破鑼,劈開了呼嘯的風號與河流的轟鳴。

黑檀木匣沉重的頂蓋被兩名強壯的巫侍緩緩開啟。玄色的漆麵在灰暗天光下反射出近乎吸噬光線的深沉烏光,映襯著其內的大禹玄圭,那墨玉本體顯得愈發厚重、幽深、如同連接著九幽。芒踏上一步,伸出手,穩穩地接過這冰冷沉甸甸的國之重器。他的雙手強撐著紋絲不動,一步一步走向那具敞開的、如同巨大怪嘴的“棺槨”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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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玄圭被他高高擎起,向灰暗的天空、渾濁的空氣、猙獰咆哮的河水展示它至高無上的姿態!就在這一刹那間——

嗡!

玄圭核心那道如同凝固河流的白色玉髓紋路,竟如沉睡的活物驟然驚醒!它在黝黑的墨玉基底中流淌、搏動,透出一種詭異而冰冷的乳白色幽光!那光芒全無玉石的溫潤祥和,反而帶著一種刺穿靈魂的、冰寒徹骨的鋒芒,像一把剛出鞘的冰刃!

就在玉髓光芒亮起的同一瞬間!高台下原本隻是沉悶咆哮的渾濁黃河水,陡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宛如被激怒的億萬古龍翻身!濁浪如沸,騰空拍擊著岸壁!巨大的衝擊力震得整個鬆木搭建的祭台結構都呻吟起來,新栽的鬆木樁基劇烈搖晃,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脆響!綁縛的犧牲受驚狂躁,掙紮、嘶鳴,更加濃烈的腥臊惡臭如同實質般撲打過來!剛才還匍匐在地的群臣們臉色煞白如紙,有人甚至感覺腳下堅硬的土地似乎瞬間變成了泥潭,膝蓋下的粗麻祭袍竟無聲無息地被某種冰冷的濕痕浸透!芒的眼角餘光精準地捕捉:風夷使者深埋泥塵的頭顱抬起了極小的一寸,嘴角那絲永遠凝固的岩石刻痕般的冷誚加深了;玄夷使者麵具下的目光,緩緩地從玄圭轉向那沸騰怒吼的河水,那兩點冰洞中,仿佛有銳利的冰刃在幽暗中無聲地翻湧、凝結!

芒的瞳孔猛地收縮,但他並未退縮。他雙臂如同鐵鑄,緩慢而堅定地將這散發詭異白光的玄圭,穩穩地放置在了黑色“棺槨”中那條厚實鋪就、象征無儘暗流的赤泥紋路的中央。

嗤——!

如同熾熱的鐵塊投入冰冷的雪膏!原本粘稠凝滯的暗紅赤泥,在玄圭接觸的刹那,竟無聲無息地向四周急劇退避、融化開一圈光滑的漣漪!玄圭上的白色玉髓光芒大盛,仿佛掙紮的活物,拚命抵抗著粘稠暗紅赤泥的包裹與吞噬!光紋激烈地扭曲、跳躍、搏動數次,最終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如同被深紅暗流徹底扼住了咽喉,帶著不甘的痙攣,不甘地沉入了這片代表黃河最深沉力量的“赤色深淵”之下。沉入赤泥中的玄圭,那令人心悸的生命光澤瞬間被剝奪,重新還原成一塊冰冷、沉重、死寂的墨石。

芒緊抿著唇,死死盯著赤泥如同活物般蠕動著吞噬了最後一絲掙紮的白光。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咆哮的黃河,語調鏗鏘決絕,帶著一種斬斷宿命的瘋狂力量:

“吉時已到——為河神納獻——!”

“為河神納獻——!!”群臣的唱應聲如同滾滾驚雷,撕裂河風!

數十名身高臂長、赤裸上身露出古桐色虯結肌肉的奴隸,齊聲發出低沉的號子!“嗬!”他們肩頭扛著碗口粗細的生牛皮索,繩索深深陷入血肉之中,勒出深紫色的凹痕。沉重的黑色“棺槨”——裡麵封存著大禹玄圭和塗滿詭異赤泥的“祭品”——被他們用儘全身力氣抬離高台!號子聲帶著蠻荒的粗糲,與黃河的咆哮交織。他們抬著這具比死屍更沉重的物事,一步一步,沉重地踏入深冬刺骨、翻滾著混沌黃湯的泥灘邊緣。泥漿如同貪婪的巨口,他們每一步踏下,泥漿便毫不留情地淹沒到壯漢們肌肉賁張的大腿根部!冰冷如刀的河水混雜著肮臟的泥沙,瘋狂地灌入他們的口鼻!奴隸們脖頸青筋暴跳如蚯蚓,急促的窒息喘息聲從鼻腔和喉嚨深處迸出,但在身後士兵青銅戈矛的壓迫下,無人敢有半分停滯。

終於,“棺槨”被艱難地推入了河中央一個巨大的、不斷塌陷旋轉的混沌漩渦處。

“放——!”

一聲令下,牛皮索驟然鬆開!

“轟——嘩!!!”

濁浪如怪獸仰首,轟然翻卷!那黑沉如墓穴的巨大木槨,瞬間被狂暴的黃流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渾濁的浪頭貪婪地舔舐著最後一點木頭消失的位置,將這片來自陶寺最沉重、最核心的“犧牲”徹底抹去,隻留下岸邊奴隸們泥塑木雕般的喘息和群臣眼中那混合著敬畏與釋然的複雜光芒。

春冰初解,河畔空氣依舊凍結著深冬的餘威。

河風凜冽,依舊如同無數冰針鑽進骨髓,隻是少了那刺骨欲裂的狠戾。風中裹挾著初生水草的淡腥、淤泥初露水麵散發的濕冷腐朽氣息,還有一股若有若無、仿佛來自遙遠極地的冰冷海鹽鹹味。渾濁的黃河在冬日淤積的淺灘上留下一片狼藉:殘破的、沾染著泥沙如同腐骨般的白色浮冰散落在寬闊的河岸兩側。冰渣在初春慘淡的陽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

芒輕裝簡行,乘坐一駕沒有華蓋的黑漆軺車,停在靠近下遊一處剛剛鑽出青色嫩芽的濕漉蘆葦灘旁。隨行護衛僅有數百騎身著綴有密集薄銅泡、散發冷硬光芒的暗色皮甲的精銳獵衛。衛士們手握無紋飾的、厚重如鍘刀的墨色青銅鉞,腰間懸掛銅戈,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荒涼的河灘與遠處如同巨人脊梁般起伏的灰褐色矮山群。視線越過稀疏枯黃的蘆葦梢頭,可見更下遊河道突然變得開闊、平緩。渾濁的河水在此處仿佛疲倦的巨蟒,帶著一路拖曳的無儘泥沙,懶洋洋地湧向霧靄沉沉的東海天際線。一種沉重的、了無生機的疲倦感彌漫在灰藍色的水天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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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灰羽、長喙堅硬如青銅釺釘的巨鸛,拖曳著悠長的影子,低低掠過初綻新綠的葦蕩上空,發出一聲撕裂寂靜的尖利唳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這沉重的死寂。

唳聲剛落——

“轟隆!!嘩啦——轟!!!”

如同滾油潑入冷水!遠方葦蕩深處,那片與大河交彙的水陸交融的巨大沼澤中,猛然爆發出沉悶如遠古夔牛撞山般的巨大拍擊聲響!緊接著,是如同沸鍋般持續不斷的、密集的撞擊與掙紮之聲!渾濁的水域中央,如同投入了無形的巨石,無數黑影——密密麻麻的大小魚群——在水下驚慌失措地炸開!灰暗的水麵瞬間被無數翻起的銀白色魚肚和渾濁的泡沫覆蓋!

一個龐大得遠超想象的青黑色背脊如同沉船的巨礁,驟然拱出渾濁的水麵!刹那間,又帶著萬鈞之力,“砰”然砸回汙濁的泥水之中!

泥漿巨浪被高高拋起,如同渾濁的牆壁,騰空足有兩丈多高!裹挾著大量死魚、淤泥、腐草的腥風,帶著鹹濕粘稠的氣息,“呼”地拍向岸邊眾人,將前排衛士淋了個透濕!

“魚!!巨魚!!河神魚王啊——!”隨行老臣失聲尖叫,聲音顫抖著劈開空氣,那驚駭被極度的狂喜扭曲變形,如同瘋癲的囈語。

芒猛然推開試圖為他遮擋泥水汙穢的近侍,幾步就衝到濕滑的泥灘邊緣!靴子深深陷入冰冷的淤泥,他卻毫無所覺。渾濁水澤中心,那如山巒移動的龐然怪物再次浮現。它的背脊像一段沉入水下的巨大城牆,布滿粗粞凹凸的灰暗鱗片!細看之下,那鱗片竟在微弱的晨光中透出一種詭異死寂的啞綠色金屬光澤,如同劣質青銅器經歲月鏽蝕後的慘淡模樣。每一片鱗片都大如成年男子的手掌,邊緣呈現出鋸齒狀的鋒利卷曲!當它沉重地扭動身軀,鱗片相互摩擦擠壓,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最讓人心神俱裂的是,在灰沉沉的天光下,怪物鱗片之間的溝壑深處,竟無聲無息地流淌出微弱、黏稠的慘碧色熒光!那光並非生機勃發,更像腐屍之上飄散的磷火,隨著巨魚的掙紮而忽明忽滅,如同垂死者喉頭最後掙紮的氣流。一股難以言喻的濃烈腥風被狂暴的河風刮了過來,狠狠抽在每個人的臉上:裡麵糅雜著萬年水底腐魚淤泥的氣息、某種深海底層沉積的陰冷礦物鏽味,以及硫磺燃燒般的刺鼻腥鹹!這味道強行灌入口鼻,直衝腦髓,令人腸胃翻江倒海,幾欲嘔吐!

這巨魚仿佛陷入了瘋狂!它碩大如宮殿鬥拱的頭顱瘋狂地左右甩動,闊如城門般的巨口時而張開,暴露出喉腔內密布的數層螺旋狀獠牙和布滿倒刺、深紫色如同毒瘤般的腔壁!每一次噬咬,都攪動一方腥風泥雨,發出“嗚噗”的、如同巨獸嗚咽的低沉悶響!時而,它又癲狂地將頭顱猛烈撞擊向水麵上裸露的黑色岩石斷根、或早已沉入半截的朽木樹乾!“砰!砰!咚!”沉悶得如同天地戰鼓的撞擊聲令人肝膽俱寒!每一次撞擊都濺起丈許高的渾濁水浪。它那覆蓋著更厚重鱗甲的尾部每一次沉重的拍擊水麵,都如同巨人揮舞著青銅重錘擂在巨鼓之上!“轟!轟!嘩啦!”震得腳下整個泥濘河灣地皮都在顫抖、龜裂、沉陷!

“主上!天降祥瑞!此乃大河神使現身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臣涕泗橫流,顧不得滿身泥漿便撲跪在芒腳邊的冰冷淤泥中,雙手死死抓住芒的袍角,激動得胡須、衣襟上沾滿了渾濁的鼻涕口水,“祭河沉圭!感天動地!神明將此等神物顯現於世,厚恩慶賀太平盛世啊主上!當速速虔誠敬獻,恭迎神使歸朝!萬萬不可遲疑,以免褻瀆河神厚恩浩蕩!”他因激動而全身篩糠般抖動。

老臣涕淚與泥漿混合,如同汙濁的泥塑。然而芒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釘,死死地釘在那巨魚瘋狂拍打水麵時鱗溝中閃爍的慘綠幽光之上。那綠光忽明忽滅,在渾濁的水流和飛濺的泥沫間隙裡,竟隱約勾勒出旋轉、吞噬的漩渦形狀,漩渦中心仿佛有無數微小、怨毒的瞳孔正冰冷地注視著他!這絕不可能是父親墓穴深處、那些象征征服或封存的九夷顱骨所能產生的任何一種“祥瑞”模樣!它更像一尊被祭河沉圭的儀式意外觸怒、從黃泉淤泥深處掙脫了遠古封印的怨靈孽獸!

“著甲!取網!架巨鉤!!”芒的聲音陡然拔高,冷硬如斧鉞斬斷千年枯木!但他的臉上,卻反常地扯起了一抹令人心悸的奇異笑容。那笑意裡沒有絲毫麵對祥瑞的敬畏與欣喜,反倒如同最老辣的獵人,終於嗅到了那極度致命、能毀滅城池、卻又令他全身血液如同岩漿般沸騰鼓噪的絕世獵物的腥膻之氣!

“活的!孤要這‘賀禮’——完好無損!毫發不……讓它活著!!!”

“轟——!!”

伴隨著如同空氣被撕裂的爆鳴!一支尾部係著粗如兒臂、浸透了腐臭魚血油脂、刺鼻到令人窒息的棕褐色粗麻索矛——青銅鯊刺——被數名肌肉鼓脹如同精銅雕塑的猛士,用儘全身力氣甩向仍在瘋狂扭動的巨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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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槍精準地撕裂灰蒙蒙的空氣,帶著死神的尖嘯,狠狠紮進了巨魚龐大背脊邊緣一處鱗甲相對薄弱的縫隙!深沒及杆!

“嗚——嗷嗷——!!!”

一聲非魚非獸、尖利刺透骨髓、足以撕裂靈魂的恐怖怪叫驟然爆發!尖銳的音波將岸邊眾人震得耳膜生疼,幾個靠近的奴隸甚至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被重創的巨魚如同被點燃了油海的困獸,瞬間爆發出比之前猛烈十倍的瘋狂扭動!傷口處噴湧而出的,不是鮮紅的血液,而是如同滾燙融化了的黑色瀝青般的、粘稠汙穢的膠質!那黏膩黝黑中混雜著墨綠熒光的穢物,“噗嗤”一聲猛烈噴濺,如同爆炸的油罐,夾雜著大量腐爛肉塊和令人作嘔的魚鱗碎屑,呈扇形覆蓋了周圍十數丈的水域和淺灘!一股比之前濃鬱百倍、混雜著濃烈死魚腐臭、深海鹽鹵腥鹹與地底硫磺高溫焚燒般刺鼻的惡毒怪味,如同實質的衝擊波狠狠撞入所有人的口鼻,令人心肺欲裂!

“嗤啦——嘶!”幾乎在毒液噴射的同時,數十張堅韌無比、用極粗藤麻與人發混合編絞、在陰暗中泛著不祥烏光的沉重漁網,被數百名精悍士兵合力拉扯著,從四麵八方兜頭拋下!

漁網重重罩落水麵!巨魚那龐大得不像生物的身軀瞬間被烏黑的索網纏裹!

“穩住!拉緊——!!”

“喝啊——!!!”

網繩繃緊如同滿月的弓弦!士兵們用儘畢生力氣,雙腳死死釘入泥灘!然而巨魚的垂死掙紮力度超出了凡人極限!拉扯網的士兵們如同被卷入深海風暴旋渦的獨木舟!岸邊堅硬冰冷的凍土被無數鐵靴踏得狼藉不堪,泥漿裹著腐草如同噴泉般四濺!

一個站位過於靠前的士兵,被巨魚掙紮時帶起的巨大拉力猛地拽倒,整個人滑入冰冷的淺灘泥水中!“啊——!”他僅來得及發出半聲不成人形的慘嚎,臉部和手臂瞬間被那種如同融化黑膠般的惡臭穢物覆蓋!緊接著,他裸露的皮膚仿佛遭遇了世間最恐怖的腐蝕!皮肉竟然如同被無形的烈焰炙烤的蠟油,瞬間軟化、鼓起密密麻麻的氣泡、繼而如同流淌的油脂般向下滑落!眨眼間,他捂著臉掙紮的手背上露出了森白的指骨!這地獄油池般的場景,瞬間凍結了所有圍觀者的血液!

巨魚被層層疊疊的烏黑索網包裹,如同一隻墜入巨大蜘蛛毒網的瀕死飛蛾。但它每一次垂死般的劇烈抽搐和掙紮,那覆蓋著厚厚穢物的龐大軀乾都會不可避免地狠狠撞擊到水底潛藏的礁石或半埋於淤泥的古老沉木樹乾殘骸!每一次撞擊都發出沉重、瘮人的“咚!咚!”悶響!那聲音像極了上古戰場上,巨人擂動整張夔牛皮蒙製戰鼓時發出的聲響!悶響傳來時,被撞擊的物體周圍水域便會陡然爆發出更加濃烈的一圈汙穢湍流!大量更加濃稠的、如同活體墨汁般的黑色膠質如同章魚的毒墨噴湧而出,將那片泥水迅速攪拌成翻滾的、漆黑粘稠的、仿佛孕育著無數邪物的絕望墨池!

十餘名早已剝去上衣,隻在腰際圍緊獸皮的精赤死士,在首領一聲淒厲如鬼嚎的命令下,深吸一口氣,如同投入熔爐的鐵塊,決絕地撲入那冰冷腥惡至極的墨色汙水中!刺骨的陰寒和無處不在的劇毒穢物如同無數鋼針紮進皮膚!他們閉住口鼻,閉氣的極限使眼球暴突布滿血絲!憑借著模糊的視線,在水下摸索,揮動著原始的工具——鑲嵌著鋒利黑曜石刃的木槌、厚重的穿孔石鎖——試圖砸擊巨魚那如同山岩的頭顱,或破壞支撐它瘋狂扭動的巨大尾鰭要害!然而,巨魚頭骨堅硬度遠超想象!沉重的石鎖砸在那青綠鱗甲覆蓋的顱頂,僅僅留下幾道輕微的白色凹痕!一名死士試圖冒險將手臂卡入巨魚偶然張開的一條巨口縫隙,試圖撬開那布滿獠牙的顎骨——

“哢嚓——噗嗤!!”

死士的念頭剛生,巨口猛地如同山崩般閉合!

令人牙酸的骨頭被瞬間嚼碎的脆響傳來!暗紅色的血漿如同炸開的顏料桶,瞬間將大片水域染成猙獰的粉紅色!隨即,幾截被利齒切斷的殘肢混合著破碎的臟器碎片,慢悠悠地浮上汙濁的水麵……與此同時,隨著傷害累積,巨魚傷口處流出的黑色穢物如同活物般擁有了更強的粘稠性與侵略性!它們在水中迅速擴散、蜿蜒、蔓延!所到之處,幾片零星被卷入、尚在掙紮的小魚,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白發脹,鱗片軟化脫落,眼球溶解,瞬間成為一團團潰爛的肉糜!

“起——!起——!起——!!!”岸上指揮的將官聲音已然嘶啞癲狂!士兵們喉嚨裡迸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用儘最後一絲生息的力量收絞麻索!粗如兒臂的繩索被巨力拉得筆直,紋絲不動地陷入岸邊臨時搭建的粗木樁基上覆蓋的青石夯土塊中!石頭被勒得如同受壓的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細密的碎裂呻吟聲!

那被無數重藤麻網索死死裹纏、不斷噴射出劇毒穢液、體表鱗片溝壑中流淌著汙穢慘碧熒光的龐然巨怪,終於在被徹底耗儘力氣前,在眾人合力之下,一點點、一點點地被拖離了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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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嘩啦!!!”

渾濁的巨浪如同為它送葬的幡幕,被它離水的身軀帶起!

它那扭曲拍打著的身軀終於徹底暴露在灰白慘淡的天光下!

如同從深淵泥沼裡拖拽上岸的、纏繞著層層腐爛海草與無數冤魂的、被褻瀆的遠古神屍!腥膻、汙穢、詭異的光澤交織成一片令人作嘔的視覺與嗅覺的地獄圖景!

就在這混亂窒息的瞬間,芒排開眾人,一步一步向前。靴子踩在混雜著巨魚劇毒粘液、腐魚爛蝦、人類血肉碎末的泥濘灘塗上,發出“噗嘰”的、令人不適的聲響。他無視周圍幾乎令人昏厥的惡臭和地獄般的場景,徑直走到那被層層烏索捆縛、僅能微弱抽搐的巨魚頭顱旁。

那魚巨大得如同屋舍的頭顱猛地一掙!

一隻覆蓋著青綠色厚重眼瞼、沾滿黑色粘液的巨大眼球緩緩轉向芒的方向!

渾濁、布滿血絲如同蛛網的黃色眼白中央,是兩顆深不見底、如同連接著九幽煉獄的漆黑豎瞳!芒清晰地看到,在那詭異的、倒映著自己身影的漆黑深淵般的瞳孔邊緣,赫然凝結著一個尖銳、冰冷、如同深海玄圭被暴力折斷後、鋒利碎片狀的幽光印記!

這印記如同一個從黃泉深處投射而來的、冰冷刺骨的詛咒符紋,瞬間死死鎖定了芒的身影!時間仿佛凝固。

“祥瑞!祥瑞上岸!大夏永昌!陛下萬壽無疆!”被這股恐怖惡臭氣息籠罩的河灘上,群臣不顧泥汙,如癡如狂地撲跪在地,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歡呼!他們仰視著灘塗上這散發著毀滅氣息的猙獰怪物,眼中隻有狂熱的、近乎癲迷的崇敬光芒。唯有那幾名身披玄夷特有鮫魚皮甲、負責驅趕魚群協助攔截的玄夷輔兵,悄無聲息地跪倒在最遠處的冰冷泥水中。他們深埋的頭顱幾乎要陷進泥裡,寬厚的鮫皮肩甲在微微顫抖,仿佛正遭受著無形的威壓,隻想將自己整個塞進這冰冷的淤泥深處,以逃避來自那巨大黑瞳深處的、那個如同“玄圭碎片”印記般的、冰冷如遠古玄冰的凝視。

芒迎著那巨大死寂的、如同幽冥之窗的魚目。

他緩緩俯下身體。

不是虔誠的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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