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著粗氣,如同離水的魚,每一次喘息都抽動著肺腑深處的寒意。渾濁的目光死死盯住手中那枚象征至高權柄的玉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青白凸起。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射出狂亂的光,穿透重重雨幕,死死釘在陵園入口處那個靜立在冷雨中紋絲不動的身影上!
伊尹獨自佇立於陵園入口處那座低矮的闕門下。雨水順著早已刻滿風霜的蒼老麵容蜿蜒而下,衝刷過深刻的皺紋,仿佛一道道新的傷口。他甚至沒有披蓑,一件單薄的葛麻舊袍已在冰冷的雨水反複侵潤下緊緊貼服在枯瘦的軀體上。他就像一截經曆了無數次風雨、深陷泥土之中的老樹樁子,沉默地與那漫天潑灑的、無情的雨水渾然化為一物。
他默默凝視著不遠處那方低矮的土塚,目光深似幽潭。雨水順著他稀疏的灰白發梢流下,一滴接著一滴,砸落在地麵泥濘的水窪中,留下微弱的水痕,轉瞬即逝。
冰冷的雨水無休無止地落下,打在殘破宮室單薄的茅草頂棚,打在荒草離離的冰冷封土堆上,打在闕門下石雕般的身影身上,發出持續而單調的、令人幾近崩潰的劈啪嘩啦聲。整個世界都被這灰色冰冷的絕望雨幕所籠罩,仿佛將永遠沉淪其中。
淒風苦雨終於在某日傍晚後歇止腳步。湯王墓上積水緩慢滲入泥土,留下無數渾濁不堪的泥濘小窪。夜幕沉重地垂降,陵園完全被寒冷無聲的黑暗吞咽進去。宮室內一片漆黑,連一盞微弱的油燈都沒有燃起,唯有宮室門框構成的狹小方框裡,隱約可見天際懸著幾粒冷冰的星點寒光,遙遠而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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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一個瘦小的身影摸索著走進宮室深處,帶來一小段勉強能發出微弱光亮的鬆明。守陵的老翁蒼老佝僂的身影隨著搖曳不定的光暈在潮濕的牆壁上晃動扭曲。
“貴人……”老翁的聲音低啞乾澀,帶著一種常年沉默導致的遲鈍與小心翼翼。他看到太甲依舊蜷縮在角落的那堆潮濕的枯草上,無聲無息如同泥塑,渾身沾滿泥漿、草屑和水漬乾涸後的汙跡。
他將那支氣味濃重嗆人的鬆明小心地插在牆角一處泥土裂縫裡。微弱跳動的火苗在太甲如同死水的眼眸中倒映出細碎而渾濁的光點,仿佛某種行將熄滅的頑念。
“這陵園……原是大邑商都的地方。”老翁沒來由地開始訴說,自顧自地在太甲身側不遠處的泥土地上慢慢坐下,也不看對方是否有回應。他攤開手,手心赫然是兩塊沾滿泥土的粗糙陶片,質地原始厚重。
“這是湯王起兵前,商族人用過的器皿啊。”蒼老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陶片邊緣一個極其簡單粗糙的刻痕紋樣,“那年月……”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投向門外無邊無際的寒冷黑暗,仿佛要穿透時間凝望彼端,“湯王帶著族人,頂著夏天的毒日頭,就在這桑林地,一耒一耒,挖溝渠,築土圍。沒有好田器,就用最粗陋的石鋤……”
“有人中暑倒下,湯王也倒下過。可醒來第一句話,必是問:‘渠通到田裡了麼?族人渴壞沒有?’”老翁的聲音很低,但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如同古老的青銅回響,“有年遭了瘟疫,部落裡十室九空。湯王親自背著熬好的湯藥草渣,挨家挨戶送。自己病了,也硬扛著,說王不死,族人不許死!那熬藥的罐子上……就有這樣的紋……”
鬆明的光暈裡,老翁溝壑縱橫的臉浮動著,他攤開手掌,粗糙的指腹一遍遍摩挲著那塊泥汙的陶片,如同撫摸一個垂危嬰孩溫熱的肌膚:“王啊……他不是生來的王,是天選的族長……”他渾濁的目光穿透搖晃的火光,落在湯王那方浸透了雨水、隱在濃黑夜色深處的簡樸封土之上,喉頭哽咽了一下。
“那時候,”老翁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重量,“他老人家最常說的一句話是……”老翁抬起渾濁的眼,仿佛要將這句話清晰地刻進太甲冰封的耳廓裡,“‘吾不敢用一人之命,換萬民之安。’”
“吾不敢用一人之命,換萬民之安……”
這沉緩至極的話語,仿佛帶著灼燙的熱意,如同青銅在烈火煆燒後驟然投入冰水淬火的聲音!這古老誓言帶著難以言喻的莊嚴,穿過幽暗的宮室,狠狠撞擊在太甲麻木僵硬的心臟上!
太甲一直如同死水般沉寂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他蜷縮在冰冷枯草堆中的身影仿佛被某種無形卻極其沉重的力量擊中,繃緊如一張拉滿的硬弓!
明光台上那滾燙的鼎水翻騰著……鼎內囚徒最後那刺穿一切的絕望慘嚎聲,毫無征兆地撕裂時間的帷幕,在他腦海深處轟然炸響!那皮肉被猛烈滾煮的恐怖氣味,混合著眼前這個狹小陰暗角落裡泥土腐敗的腥氣、雨水冰冷的鐵鏽氣息,以及枯草黴爛的酸楚味道,一起猛烈地衝入他的鼻端,直刺他麻痹已久的感知!胃腹深處一陣猛烈的抽搐攪動,排山倒海的惡心感瞬間衝垮咽喉!
“哇……”
太甲猛地側過身體,劇烈地嘔吐起來!數日來腹中僅存的一些冰冷發餿的粗糲食物殘渣混合著酸苦的膽汁,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內臟腐味,洶湧地噴濺在冰冷泥汙的濕地上!
嘔吐帶來劇烈的痙攣和窒息般的痛苦。他躬伏在地,雙手死死摳抓著身下濕滑冰冷的地磚,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呈現出可怕的青白色。他拚命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如同拉動破敗的風箱,撕裂著胸腔深處早已冰封的血肉。
鬆明火苗被他動作帶起的氣流搖動得更加瘋狂,昏暗的宮室牆壁上,他佝僂痛苦的身影也隨之劇烈扭曲跳躍。
守陵老翁沉默地看著眼前這慘烈的一幕,臉上的悲憫如同刻刀雕成,凝固不變。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慢慢抬起瘦骨嶙峋的手,用身上那件同樣破舊卻乾淨得多的葛袍袖子,輕輕拭去了那塊陶片上沾染的泥汙。
宮室門外,無邊的黑暗和沉寂。隻有太甲沉重、艱難、仿佛瀕死般的喘息聲,在死寂中持續地撕扯著濃重的夜色。
不知過去多久,那股痙攣般的惡心與翻湧終於略略平息。
太甲半趴在冰冷汙穢的泥地上,胸腔仍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室內回蕩。一絲微弱的鬆明光線顫抖著滲入他半闔的眼簾。視野模糊搖晃……殘破的宮室頂棚……潮濕的牆壁上斑駁的青苔……
這一切扭曲晃動著,最終彙成那口沉重猙獰的青銅大鼎!鼎壁上刻滿商族曆代守護的威嚴獸麵紋,在跳動的爐火映照下卻扭曲成了無數張無聲咆哮的、痛苦掙紮的人臉!鼎腹內,渾濁滾沸的湯水正將他親手投進去的囚徒的肢體吞噬、撕裂!那臨死前最後一聲足以撕裂人魂魄的、短促到極限的慘嚎聲浪,如同凝固的利劍,再一次狠狠貫穿了他的頭顱!還有那股味道……那獨屬於明光台煮人饗神的、令人靈魂窒息的皮肉焦糊腥膻之氣,仿佛實質般粘稠地裹纏住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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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聲壓抑不住的呻吟從他痙攣的喉嚨裡擠出。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沾染泥漬血痕的雙眼死死盯向湯王那方浸透雨水、靜臥在濃黑夜色中的簡樸封土!
殘存的鬆明光線微弱地掙紮著,勉強勾勒出那封土上幾叢被風雨蹂躪得東倒西歪的荊棘殘影,脆弱得如同風中枯骨。一種足以碾碎靈魂的痛苦與從未體驗過的巨大恐懼狠狠攫住了他!那不是對身後攝政王伊尹的恐懼,也不是對遙遠不可知天命的恐懼。
他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猛然砸中頭顱,震得魂飛魄散!
“我……我……”
太甲喉嚨裡咯咯作響,破碎不成句。
冰冷的泥水漫過他的指尖,刺骨的寒意透過皮膚蔓延至骨骼深處。他失神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方矮小的、在夜色中沉沉默哀的孤塚,那被自己親手碾成齏粉的陶片上簡陋的古拙紋飾,守陵老翁摩挲陶片時溫柔而悲愴的手勢……
最後,那穿透數十年風霜雨雪的八個字如雷霆般響徹耳際:
“吾不敢用一人之命,換萬民之安!”
“我……我……”太甲喉嚨裡再次發出破碎的呻吟,語不成句。他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試圖在冰冷的泥濘中重新爬起!麻木僵硬的膝蓋根本無法支撐他的身體,每一次掙紮都狼狽地重新摔回泥漿裡!刺骨的冰冷和絕望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絞緊了他的心臟!
冰冷的泥水漫過他的膝蓋,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根針,深深紮入骨髓深處。他最終放棄了徒勞的掙紮,半伏在那片祖父畢生守護過的冰冷泥濘之地上,對著那方低矮土塚的方向,頭重重地磕了下去!
額骨狠狠撞擊在帶著碎冰碴的泥濘之上,發出沉實的悶響。冰寒泥漿瞬間沒過了口鼻!但他毫無知覺!滾燙的液體從他早已乾涸的眼眶中瘋狂洶湧而出,與他埋首之處的冷泥汙水交融在一起,留下滾燙的印痕,轉瞬又被更冰冷的黑暗吞噬。
壓抑到極限、破碎不成調的嗚咽聲終於從他沾滿泥濘的口中發出:
“我……踐踏了……您親手……創造的一切啊……”
商湯的封土堆旁,被反複踩踏的泥漿地凍成冰殼,又在下午微暖的陽光中融化了些許表層,形成一層滑膩冰冷的爛泥漿。太甲站在泥濘邊緣,目光牢牢盯住不遠處泥漿地裡躺倒的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老人骨瘦如柴,渾濁的眼睛裡隻剩下麻木的恐懼,他手中那根賴以行走的粗舊樹枝橫落在泥水中,顯然是在這又濕又滑的初春地麵上摔倒了,此刻正徒勞地在冰冷的泥濘裡掙紮。
太甲下意識環顧四周。不遠處,守陵的老翁似乎並未注意到這邊。他不再猶豫,大步邁入冰涼的泥漿中。稀爛冰冷的泥水瞬間沒過了他的腳踝、小腿,刺骨的寒意立時穿透了本就單薄破舊的葛麻褲腿!他打了個寒噤,卻咬牙強忍著,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老人艱難跋涉過去。
靠近摔倒的老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腥臊惡臭——那是老人排泄物失禁的味道。太甲的胃下意識地劇烈痙攣抽搐了一下!但被他死死按住了,強行壓下那股翻湧的嘔吐感。他彎下腰,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穿過老人的腋下。
皮膚觸碰到那件散發著惡臭、沾滿冰冷粘稠泥汙的破爛衣衫時,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黏膩冰冷觸感。一股極其強烈的抵觸本能幾乎瞬間衝垮他的意誌,想要立刻抽身逃離。但最終,他隻是深深吸了口氣,屏住呼吸,手臂驟然發力!
老人瘦骨嶙峋的身體沉重異常。太甲感覺手臂的肌肉在撕裂般抗議,腳陷在黏稠的冰泥裡根本借不上力。兩人如同在泥潭裡徒勞掙紮的沉重石臼,每一次拖拽都伴隨著撲哧的泥漿聲和太甲牙齒因過度用力而發出的咯咯聲!汗水混著泥漿,從太甲額角涔涔而下,滲入眼角火辣辣地疼。
短短幾步路,漫長得如同跋涉了千山萬水。
終於跌跌撞撞地將老人拖到邊緣稍微乾燥硬實些的土埂上。太甲渾身脫力地鬆開手,自己則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泥地裡,劇烈地喘息。胸腔如同破敗的風箱劇烈抽動。老人躺在乾些的泥地上,渾濁的眼睛裡依舊布滿驚疑不定,徒勞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感謝的聲音。
休息片刻,太甲掙紮著重新站起,默默走到老人身邊蹲下。他找到老人那根被泥汙糊住的樹枝拐杖,用自己衣襟尚且乾淨的角落一點點擦拭著上麵肮臟黏膩的泥漿。又撕下自己衣袍下擺的布條,小心地將拐杖斷裂處被泥漿浸泡得幾近朽壞的接合處用力捆緊紮牢。
做完這一切,他才慢慢將拐杖遞到老人手中。老人那雙布滿皺紋、顫抖不已的手,終於死死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牢牢握緊了自己賴以支撐的木杖,口中含糊不清地嗚咽了兩聲,似乎在表達感激。
太甲默默站起身,冰冷的爛泥沿著他那件沾滿汙穢的舊袍下擺不斷滴落。沒有再看那老人一眼,轉身朝著湯王那方低矮的、在初春寒風中沉默矗立的封土堆,蹣跚地走了過去。他站在那被守陵老翁仔細清理過、露出了部分古樸原始陶片的地層邊緣處,垂手侍立,渾濁泥濘的袖子在風中無聲飄擺。風拂過他泥水淋漓的臉頰,帶起一縷沾滿泥漿、結成綹的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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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腳下那片泥地裡,清晰地印著淩亂的足跡——一個步履蹣跚、拄著拐杖的老人,最終艱難遠離陵園的印痕。
又是一年秋風卷地掃過桐宮的枯草。當第一片早凋的桑葉打著旋從低矮宮室的破損頂棚飄落在太甲麵前時,伊尹那如古井深潭般平靜的目光,便穿透了遠隔數百裡的距離空間,久久地停留在了陵園入口處闕門旁那道日漸沉靜下來、動作卻日益充滿了一種奇異力量的背影上。
伊尹坐在亳都攝政王府邸簡樸的書房內,窗外微涼的秋風拂過庭院中的桑樹,葉片沙沙作響。手中那份由信使剛剛自桐宮帶回的簡牘,上麵的文字早已默記於心:
“……王……親涉泥淖,救失禁老翁……割己袍為補路者裹傷……嘗拒用陵園僅存粟米療已熱疾,轉贈鄰邑染疫遺孤……日持帚於湯塚前清理……”
秋意更深時,攝政王府邸內的老仆注意到,主人深夜書房燈下的習慣悄然改變了。原本隻剝食生麥穗的他,會在碗旁邊再擺上一碗滾燙的開水。他不再固執地用指尖去強行剝離每一顆麥粒粗糲的外殼,而是先將麥穗投入水中,浸濕、泡軟……等待片刻……然後用指腹輕鬆撚揉……
枯槁的手指隻需輕輕一搓,浸濕泡軟的麥殼便輕鬆脫開。那柔軟潔白、象征著生機和力量的新鮮麥粒輕易顯露出來,飽滿而溫潤,在他粗糙的掌中散發出一種內斂寧靜的光澤。每一次剝離都是一次無聲的見證,是對固執外殼的放棄,是對堅韌生機的接納,是在枯槁與新生之間完成一次微小而重要的儀式。
又是一年冬至時令,寒風如同冰刀般刺骨。伊尹率領著規模不大卻足以顯示威嚴的儀仗隊伍抵達桐宮時,整個陵園內外早已清冷肅穆。儀仗莊重地停駐在陵園之外肅殺寒冷的曠野中,唯有伊尹在兩名最親信老仆的攙扶下,如一道沉重的墨影,無聲步入那早已被冬寒徹底吞噬的園囿入口。
湯王那方低矮的封土在深冬的灰色天穹下靜靜陳臥,帶著一種穿透千古的沉默哀悼與安詳。封土前,新鋪就的簡潔石階在晨光下泛著濕潤清冷的光澤。一道挺拔卻清瘦的身影獨自跪在冰冷的石階上,背對著園門,一動不動。
太甲身上隻是一件洗得泛白卻潔淨異常的單薄素色麻衣,腰間束著一根同樣素樸的舊布帶。他麵對著祖父簡樸得近乎卑微的墓塚,姿態恭謹莊重如同參加最神聖的祭祀。冬日的寒風如同無形的皮鞭抽打著這片寂寥的空間,也抽打在他身上,但那身影脊背挺直如山嶽磐石。
伊尹在老仆的攙扶下,拖著異常沉重緩慢的腳步,踏上那一級級嶄新的石階。石階在足下傳遞著冰徹骨髓的堅硬和寒冷。他一步步走近那個跪伏在湯王墓前的身影,終於在距離太甲背後僅三步之遙處站定。他那在朝堂上曾叱吒風雲的嗓音,在冷冽的空氣中被吹拂得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太甲……”這稱呼乾澀低沉,是數年來的第一次,“湯塚清淨,草木得安,老朽……已能對湯王告慰了。”
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草碎葉,打著旋兒在兩人之間盤旋。太甲原本紋絲不動、筆直如鬆的身體,在聽到這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後,似乎極其輕微地震顫了一下,仿佛冰封的湖麵被投入了一粒微小的石子。
他緩慢地、似乎耗儘了全身氣力才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軀,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轉過身來。
歲月如同刻刀,在他曾經飛揚俊挺的麵容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曾經如夏鼎般燃燒的銳氣已沉澱為秋潭般的深邃與穩重,那份在長期苦役勞作中淬煉出的骨力清晰地透過清瘦的臉頰顯露出來,透著一股千錘百煉後的堅韌氣息。但當那雙映著晨光的眼睛抬起,穿過呼嘯的寒風,望向眼前那座如同曆經風吹雨打的老樹般枯槁佇立的身影時,那目光深處有什麼東西無聲地碎裂了。
伊尹的身形已瘦削得宛如一張薄紙片,蒼老的脊背呈現出比記憶中更加彎曲的弧度,仿佛被無形的重壓幾乎折斷。那張曾經堅毅不拔的麵容布滿了深深刀刻般的痕跡,每一道溝壑都仿佛訴說著經年的殫精竭慮。稀疏灰白的胡須在冷風中微微拂動。連那雙曾經穿透人心、如古井般深邃平靜的眼眸深處,如今也隻剩下一種即將燃儘的油燈般的渾濁與疲憊——那是一種生命即將走向儘頭時才有的枯槁色澤。
太甲微微仰起臉,試圖更清晰地看清這張臉。一股難以言喻的龐大浪潮猛然衝垮了他費儘心力構築的平靜堤壩,狠狠地撞擊在他胸腔最深處!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他乾澀的眼眶中洶湧而出,在冷冽的寒風中瞬間變得冰涼,沿著他沾滿泥土的臉頰蜿蜒而下。
他幾乎是在這寒風中失控地向前踉蹌了一小步!雙膝重重砸在堅硬冰冷的石階上,發出令人心悸的悶響!
“伊尹……”一聲破碎的、帶著滾燙溫度的哽咽從他顫抖的唇間艱難擠出,穿越冰冷的空氣,清晰無比地傳入伊尹耳中。那是時隔漫長分離之後,飽含懺悔與孺慕的一聲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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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下身,額頭輕輕抵在腳下那冰冷的、帶著祖先沉睡大地的青黑色石階上。
一陣比之前更加凜冽的寒風呼嘯著穿過這片被兩代人精神所重重籠罩的空間。儀仗的旌旗在遠處陵園入口低矮的闕樓旁獵獵作響,如同無形的號角聲在風中低回嗚咽。
伊尹凝視著眼前那埋首於冰冷石階上無聲慟哭的身軀,那曾經被自己親手流放的君王。良久,一聲極輕微、帶著某種難以名狀如釋重負的歎息,混合在呼嘯的寒風裡飄散開來:“隨老臣回去吧……王……”
他那如同枯木般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去碰觸那哭泣的肩膀,又似乎在召喚身後侍立的老仆。風將他寬大而陳舊、象征攝政高位卻從不曾改變的玄色葛麻袍袖吹得簌簌作響。袍袖在風中鼓蕩,如同承載了太多曆史的沉重帆布,在太甲模糊的淚眼中驟然凝固。
這一刻,湯王那方低矮簡樸的封土、那跪伏於石階之上無聲慟哭的君王、那仿佛已耗儘所有生命精華的枯槁攝政王,都如同一幅刻入古老青銅器的紋飾,在深冬鉛灰色的天幕下定格。
亳都的宮闕沐浴在深冬格外稀薄、卻極其清冽明亮的陽光裡。新鑄的銅鼎,在殿堂中爐火照耀下散發著一種沉甸甸的、嶄新而厚重的光暈。太甲端坐於王座之上,重新披上象征王權的玄纁二色禮服,紋飾古樸莊重。在他座下,幾位精神矍鑠的老臣手執簡冊,正有條不紊地奏報著政務。太甲偶爾點一下頭,或低聲簡短詢問一兩句。他的手指已習慣性地撫過袖中那枚溫潤玉璋,感受其上“王”字紋路那堅實平穩的存在感,如同撫過一顆在嚴寒冰封之後重新開始搏動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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