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瞳孔不為人知地微微一縮。旋即,他便恢複如常,仿佛隻是被山風吹拂了眼睫。他沉聲對身後緊隨的史官道:“此次南狩,曾侯馭統軍前鋒,率先破入南津礦脈,厥功至偉!”聲音不高,卻在空曠山穀中清晰地傳開。
不遠處的曾侯馭聞聲疾步趨前。他臉上的血汙和疲色尚未洗去,甲衣破損,血跡乾涸成片片暗褐。聽到王言,他猛地抬頭,眼中一瞬間湧上激動甚至帶著些劫後餘生的狂喜光芒。
“謝大王隆恩!”曾侯馭聲音有些嘶啞顫抖,深深伏拜於地,額前的塵土混合著汗水粘成泥塊。
這時,昭王的目光緩緩掃過堆積如山的新采銅塊、垂頭勞動的俘虜、肅立的王師、以及俯伏腳下的功臣,最終落定在曾侯馭身上:“馭卿忠勇,親曆鋒鏑。此役所得吉金豐厚,當鑄重器以紀其功,告於神明先祖。”昭王的聲音如同磬鐘敲響,斬斷了那縷糾纏心神的晦暗夢影,“命你曾國監造簋器數事!器腹鑄銘,其辭當書……”他略作沉吟,胸中勝利的豪情和那縈繞的陰霾角力片刻,最終選擇了向世人昭告的輝煌:“書‘四方既平’四字!以彰此役之盛功,永傳萬世!”
“四方既平”——四方既平,周道複暢!這短短四字,凝聚著無數死士的血,銘刻著昭王的雄圖霸業,更宣告著天下儘歸王化!曾侯馭強壓下胸口翻湧的複雜情緒,再次俯首,聲音因激動而哽咽,嘶喊道:“臣!謹遵王命!必竭儘心力,鑄千古銘器,頌大王神威!”
“四方既平!大周萬世!”圍聚在側的將領和軍士們被這極富象征意義的王命點燃,山呼之聲如同滾滾春雷,撼動了整座山穀。王者的尊嚴與威儀,在這一刻被推到頂峰,閃爍著不可逼視的光芒。
南征大捷帶來的震撼尚未消散,滾滾煙塵便伴著一支威嚴肅穆的隊伍踏上了歸途。王師挾楚地銅材,輜重車輛如山,沉重得將沿途大地都壓出了深痕。這支勝利之師最終在曾國的舊城——安居一帶紮營休整。昭王特命於此地鑄器銘功,一則此處為出師南狩聯合諸侯之地,意義非凡;二則曾國首當其衝傷亡慘重,立此巨器,亦是安撫人心的帝王心術。曾侯馭已自礦區返回,親臨監督此等關乎王命與他個人功勳的大事。巨大而簡陋的製範工坊被迅速圈設出來,地點特意選在一條水流豐沛的山溪之畔,取水便利,更能借“水主智、主明澈”之意。
工坊內火光熊熊,映照著一張張被烘烤得油光閃亮的臉龐。曾人精挑細選出的數十老練鑄師如蟻群般忙碌不息,神情專注至極。他們的動作近乎癲狂,仿佛連呼吸節奏都繃到了極致。熔銅的坩堝內汁液翻滾,如同滾燙刺目的熔金地穴,濃烈銅臭味鑽入人的五臟六腑,又混合炭火燃燒的焦糊味,炙烤得空氣都在微微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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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侯馭如同泥塑木雕,立在熔爐翻騰火口與堆積泥範的陰涼暗影交界之處,一步不肯遠離。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近乎貪婪地緊盯著每一處環節,眼神銳利得像要在凝固的範土上刻下字來才甘心。他身上的皮甲早已卸下,隻穿一身素色麻衣,汗水從鬢角額角滑落,在衣襟上暈開一片片深色濕印,但他恍若未覺。這是王給予他的無上恩典!曾國的忠誠,他和那些戰死沙場兒郎們的功勳,最終都將化為這銅胎之上永恒不滅的文字。王親筆“四方既平”的墨書字樣,被能工巧匠用最鋒利的刃具精心雕刻在陶範內壁之上,筆勢蒼勁雄渾,如同刀砍斧鑿!
吉日,吉時。隨著曾侯馭嘶啞得近乎破裂的“祭告先王神明,鑄禮開始!”高呼響起,工坊如同點燃了一鍋滾油。
“抬範——!”
“起流——!”
呼喝聲在滾燙的氣流中此起彼伏。沉重的泥範被十數名精壯力士小心翼翼地抬至熔爐旁的澆鑄槽上方,緩緩對準下方的範腔。巨大坩堝裡熔融的銅液如同燃燒的太陽,熾熱的金色刺得人目眩流淚。幾個上身赤裸、臂膀虯結如同老樹根般的力士口中低吼著號子,合力抬起那沉重得令人膽寒的銅液罐。
“澆——銅!”
號令如鐵錘敲擊!滾燙刺目的金色銅龍,帶著足以融金化石的咆哮威勢,沿著陶範上方特意留出的窄細澆注口,被傾注入內。霎時間,滋啦——!一股衝天而起的巨大青白色煙柱混合著刺鼻煙霧騰空而起,如同一條驚世的狂蛇,瞬間席卷了整片工棚!那煙霧中彌漫著難以形容的金屬硫化物與高溫烤灼泥土的複雜氣味,濃重得令人窒息。周圍的空氣劇烈扭曲,光線也為之暗沉了一瞬。所有靠近的匠人都不由自主地後撤一步,以袖掩麵,灼熱的氣浪燒灼著每一寸暴露的皮膚,連呼吸都覺得肺部灼痛難當。
不知何時起,山穀深處刮來一陣帶著山林濕氣的穿堂風,頗為猛烈,將那有毒的濃煙壓得緊貼地麵翻湧旋卷。煙霧繚繞,扭曲,在泥範上蒸騰不散。範土在驟然極端的高溫炙烤下發出尖銳如人語般的劈啪悲鳴。有經驗的老鑄工臉上悄然褪去了幾分血色,眼神中掠過一絲壓抑不住的恐慌與不祥。
曾侯馭死死咬緊牙關,腮幫子繃得如同岩石。他能感覺到自己後背汗水冰涼一片,麻衣緊貼皮肉。那扭曲的煙霧似妖氛般在範體上方盤旋,久久不散。一個恐怖的念頭鑽心蝕骨——莫非……那範腹深處,銘刻著“四方既平”四字的地方,承受不住這天神熔煉的高溫烈光?這是……不祥之兆麼?!
“穩……穩住心神!”曾侯馭從牙齒縫裡擠出低不可聞的嘶嘶聲,像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更像是用儘全身力氣穩住自己那顆即將因恐懼而瘋狂蹦出胸膛的心。
時間在每一顆被劇烈心跳敲打的心房上艱難爬行。終於,待濃煙漸稀,刺目的紅光緩緩收斂,匠人們用長鐵鉤撬開範體邊緣,小心翼翼地將沉重的泥範分片剝離。每一雙眼睛都死死盯著那逐漸顯露真容的器物——那是一件造型雄渾端麗的巨簋,象征著收納天地萬物之豐饒。簋身寬厚,圈足沉穩,一對威猛的龍形耳高高聳起,線條剛勁有力,如同虯龍蓄勢待撲。簋腹上鐫刻的獸麵紋紋飾雖然尚未精細打磨,但其古樸雄渾、威懾四方的神采已然呼之欲出。範土剝離的嘎吱聲在沉寂得可怕的作坊裡顯得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於那即將顯露的簋腹內壁——那方寸之地,鐫刻著關乎此器、關乎此役、甚至關乎天命人心的四字真言!
當最後一片厚重泥範被壯漢們合力抬開,簋腹壁內側終於毫無遮擋地暴露在眾人眼前!
“四方……”有人已情不自禁念出聲,聲音顫抖而微弱。銘文所在處尚帶著灼燙的熱氣與未散儘的煙塵。
“嘩——嘩——”
一陣異常清晰、如同冰層碎裂的聲響猛地從簋腹內部迸發出來!眾人尚不及看清銘文全貌,已有視力極好的工匠失聲怪叫:“字……字的筆畫在崩啊!”
“平——!”後麵人聲音直接劈了岔,變成一聲淒厲的驚呼!
那剛剛顯露真容的簋腹內壁上,“四方既平”四個端莊厚重的王字正赫然其上!然而,就在那最為剛勁有力的“平”字之上,一道猙獰的、參差不齊的裂紋,自“平”字頂端那代表天地平衡的橫畫中央陡然生成!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狠狠劈中了王命所賜的神聖文字!那道裂縫橫貫整個“平”字的巨大橫筆,幾乎將這承載著盛世宣告的巨字攔腰斬斷!
“嗡——”
死寂如同厚重的烏雲驟然壓頂。隻有熔爐裡殘存的炭火還在無聲地畢剝作響,以及那不斷蔓延加深的裂紋所發出的、極其細微卻又極其瘮人的裂帛之聲。每一個曾人工匠的臉都褪儘了最後一絲血色,驚恐萬狀地盯著那條不祥的黑痕,仿佛那紋路正在吸吮他們的生命和功名。
“哐當”一聲悶響,一名負責搬運泥範的青年力士身體猛晃,手中緊握的一根巨大泥範支撐木掉落在地,騰起的煙塵如同垂死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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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侯馭的身體劇烈晃動了一下。他那原本因為興奮期待而漲得通紅的麵孔,此刻比死人還要慘白幾分。他死死盯著那簋腹上猙獰的裂紋,盯著那幾乎被毀去的“平”字。一瞬間,那恐怖的裂紋仿佛撕開了他內心的所有防護:戰死士卒的慘叫,鬼頭蜂恐怖的嗡鳴,密林中垂死同伴抓撓土地的刺耳聲響,與那銅簋上不斷擴大的龜裂聲交織重合!這承載著王命榮耀、凝結曾人心血與犧牲的銅簋,未等光耀人間,便從銘刻盛世的腹心之處,裂開了!
一股無可言喻的徹骨寒意,沿著脊椎骨迅速爬遍他全身,連指尖都冰冷麻木。這究竟是天罰?是神讖?是對他們曾國過於勇猛而遭天妒的警告?還是……對那位高高在上、雄才偉略的昭王未來命運的黑暗預示?那個“南征功成命星黯”的夢境預言,此刻如同巨大的幽靈,在眾人無聲的恐懼中,顯露出它冰冷譏誚的麵容。
“君……君上……”一個上了年紀的工正官麵無人色,連滾帶爬地撲到曾侯馭腳下,仿佛尋求唯一的支柱,“銘文有裂……這……這銅器……”他聲音抖得語不成句,連“不吉”二字都已被噎在了喉嚨裡。
曾侯馭的身體微微顫抖,艱難地抬起頭,越過驚恐萬狀的工正官,目光仿佛穿透了簡陋工棚被熏黑的竹壁,投向遠處那座被重兵把守、旌旗如林的王帳。帳內高踞的昭王姬瑕是否也會……他猛地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想。然而身為諸侯,身負王命監造此器,此刻大錯已然鑄成,他彆無選擇!
“閉嘴!”曾侯馭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厲,強行壓下了恐懼的顫抖,他一腳踹開那礙事的工正官,大步邁向那依然散發著高溫餘熾的巨簋!他親自檢查那條不祥的裂痕,手指幾乎能感受到銅胎內裡殘餘的驚人熱力。裂痕如此清晰,刺目得令人絕望。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濃烈的金屬焦糊氣息和恐懼汗酸味嗆得他喉頭發苦。他猛地轉身,對著身旁最親信的一個貼身侍從——那曾經在林中替他擋過石斧、臉上被蠻族油彩劃破後留下醜陋長疤的親兵低吼道:“去!速稟大王……就說……”他聲音再次劇烈顫抖起來,幾乎用儘全身力氣才擠出最後的幾個字,“……就說鑄成寶簋……形製偉岸。然……然銘文……‘四方既平’之……‘平’字……”那“裂紋”二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唇舌,最終變成一句仿佛從地獄裡擠出來的哀號:
“……‘平’字鑄造之工有瑕疵……現……現出……一道……紋裂!”
那親兵疤臉上的肌肉因極度恐懼而抽搐得猙獰扭曲,但他死死咬著牙關,轉身踉蹌而去,如同逃離一片剛被死亡標記的墳場,每一步都踏在冰上。
曾侯馭緩緩扭過臉,目光死死粘在那銅簋腹心的裂紋上。那漆黑猙獰的裂縫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在爐火殘燼明滅不定的光影中獰笑地蠕動著。作坊裡隻剩下死寂無聲。沉重的巨大簋體如同蟄伏的遠古巨獸,微微反射著暗紅色的爐火餘光。“平”字橫畫上那道清晰無比的裂紋,像巨獸眼中裂開的無情黑暗深淵,無聲地吞噬著工坊裡所有人僅存的體溫與意誌。
曾侯馭戰戰兢兢地立身於那座巨大的王帳之內。帳中爐火雖旺,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隻有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自尾椎骨升騰彌漫到四肢百骸。前方王座上的昭王姬瑕,玄衣纁裳紋絲不動,冠冕之下那張年輕英武的麵孔,此刻卻沉凝如同千年深潭結成的堅冰,窺不見一絲情緒波瀾。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眸,正如同無形的鋒刃,直直盯視著麵前長案上剛剛呈來的那件巨簋。那正是讓曾侯馭如同置身沸鼎之上的“瑕疵之器”。簋耳猙獰高聳,簋身厚重而雄渾。
時間在帳內凝固了許久。炭火劈啪作響,聲音格外清晰刺耳。
終於,王座那邊傳來聲音,平淡得令人心悸:“此簋胎厚重,獸麵獰猛,‘四方既平’四字……筆力尤勝孤之墨書。”
昭王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仿佛隻是在品評一件普通的器物。他緩緩伸出手指,指尖極其緩慢、卻又異常堅定地滑過簋腹冰涼的腹壁,最終懸定在那道無法忽視的、橫貫“平”字平衡橫畫的猙獰裂紋之上。他那根象征無上權威的手指,就這樣懸停在裂紋的上方,不再移動。指尖距離冰冷的銅胎不足一寸,似乎能感受到那龜裂處散發出的殘餘火氣。
曾侯馭隻覺得喉嚨發乾,幾乎窒息,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他“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觸碰到冰冷的木地板:“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臣監鑄不力,竟使神主之器……出現此等紋裂……辜負大王信重!”他聲音嘶啞而絕望,字字都像是從胸腔裡嘔出來的,“此乃大不敬之兆……請大王治臣死罪!曾國上下,甘領嚴懲!”額頭在堅硬的地麵用力磕碰作響。
帳內侍立的衛士和文吏們瞬間屏息凝神,空氣仿佛被驟然凍結成脆弱的薄冰。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遊移向王座上那尊深不可測的身影,緊張地等待著雷霆霹靂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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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應曾侯馭哀懇的卻非斥責。王座上的昭王,竟緩緩地、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他懸停在裂痕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向上抬高了寸許,如同拂去一縷無形塵埃。
“吉金之質,本含天工,非人智可儘測。”昭王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和……飄忽?“孤在途中,曾得一夢。鑄鼎銘功於太室之山,光耀寰宇。然南方血雲突至,鼎身光華儘失……”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道裂痕,眼中似乎倒映出夢中那吞噬一切的光暗交織、劇烈糾纏的異象。“鼎腹之上,似乎也曾顯現……這樣的紋路。是吉?是凶?”
昭王的聲音很輕,如同夢囈,最後一句更是如同自語般在空曠的大帳裡回蕩。那飄渺的語氣讓侍從們毛骨悚然。這平靜的敘述裡仿佛暗藏著什麼比雷霆更可怖的東西。跪伏於地的曾侯馭聽到“血雲”二字時,身體猛地一陣戰栗,仿佛又回到了南津礦脈那場被鬼頭蜂和毒箭吞噬的地獄血戰之中。
“此紋,”昭王的手指終於徹底抬起,目光也移開那銅簋,“未必是匠作之失。天意之顯,亦未可知!”他的語調陡然拔高,刹那間恢複了慣有的冷峻與不容置喙的權威,“然則!此番南狩,掃蕩荊蠻,儘複失地,貢道暢通無阻!此乃煌煌功業,昭昭於日月!豈區區一道器上紋裂能蔽?”他目光如電,重新掃過曾侯馭抖若篩糠的身體,也掃過帳內噤若寒蟬的眾臣。“曾侯馭身先士卒,功勳卓著!賜銅錠百鈞!此簋……紋裂雖存,亦為曾氏之寶,功勳之證!”王言一字千金,“銘文載史,功不湮沒!速速拓下銘辭,呈於史官,記入典冊,昭告天下!”王的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質疑的終結力量。
“諾!”帳中文吏高聲應命。
曾侯馭全身冷汗淋漓,如同剛從冰水中撈出,一時竟難以分辨自己是該感激涕零還是更加戰栗驚懼。他唯有將頭深深埋下,嘶啞著喉嚨擠出兩個字:“臣……叩謝……大王不……不罪……隆恩……”
“平身吧。”昭王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威儀,再無波瀾,“準備返都成周。祭告太廟,南土……從此安泰!”
北返的車駕如同蜿蜒不絕的河流,駛出了曾國的城邑。周昭王姬瑕端坐於最前端的金根大輅之中,輿駕華蓋垂纓,威儀赫赫。金根大輅的轆轆聲響碾過長路,揚塵滾滾蔽天。前方開路的兵車甲士儀仗齊整,鼓聲咚咚,金鐸清越交鳴,奏著象征凱旋、彰顯武威的雍雍之樂,聲震沿途山河,宣告著這位天子的赫赫武功。
然而,在這尊榮儀仗的深處,昭王端坐的身影卻如同披上了一層孤冷的薄甲。輿中香案已設,但昭王並未闔眼小憩,也並未展閱那些歌功頌德的頌詩。
他的目光靜靜沉落在手中一片粗糙的蠟版上。那是最快的驛傳騎士從曾地呈來的銅簋拓樣。蠟版上墨跡清晰,拓印工穩,“四方既平”四字依舊凜然顯赫!然而,那個本該承載天下歸平野闊意的“平”字,在拓片上也忠實地保留著那道幾乎將整個上部攔腰截斷的、猙獰刺目的巨大黑色裂痕!如同一條盤踞在神聖宣告心臟部位的冰冷毒蟒。
拓片邊緣,還有隨行史官用細小篆文添注的“鑄紋”二字,旁邊綴有日期,如同一道無形的枷鎖,將這瑕疵牢牢釘在史冊的縫隙裡。
車外儀仗隊伍整齊威武,樂聲宏大威嚴,王威浩蕩鋪陳在日光之下。然而輿中卻靜得可怕。昭王寬大袍袖下的左手,正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腰間玉戚那冰涼溫潤的刀身輪廓。冰冷的觸感並未能壓下心頭那縷因夢中血雲與器上裂痕而悄然纏繞的陰影。那裂痕,是單純的金錫之疵?還是如王言所輕描淡寫那般,乃天道晦澀難明的警示?抑或……真是冥冥之中某種力量的昭示?
輿駕微微顛簸。昭王緩緩將拓片置於膝上,指尖無意識地描繪著那道裂痕的邊緣。
他抬眼看向車輅前方的遮塵錦幔。光線透過精致的織物罅隙灑落,在車輅底部投下的影子卻奇異地扭曲變形,仿佛有什麼肉眼難辨的無形暗影正伏地潛行,追逐在浩蕩歸途的光明邊緣。
王的嘴角無聲地抿緊,刻出一道冷硬的線條。那裂痕在膝頭拓片上一再被他注視,越發像一雙在黑暗中悄然睜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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