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天子乞銀_華夏英雄譜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第152章 天子乞銀(2 / 2)

葛布包袱被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塊青色的玉圭在搖曳燭火下折射出溫潤內斂的光芒。

然而,殿內空氣依舊沉寂。魯文公隻是略略抬眼,視線在那塊青玉圭上停留了一瞬,臉上沒什麼波瀾,隻微微點了點頭,低沉的嗓音響起:“寡人安。煩勞卿士跋涉,代寡人叩謝天子垂念。”他的聲音平穩,如同沉潭止水,聽不出一絲情緒。

那潭水,深不可測。

毛伯衛的心臟在巨大的沉靜裡擂鼓般跳動。他保持叩首的姿態,將雙手奉圭的動作維持得更久。冰冷堅硬的青玉傳遞著頃王的體溫和期待,此刻卻像燒紅的鐵塊壓在他手上。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地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護膝滲入骨髓。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發出聲音,努力想在那潭死水裡激起點漣漪。

“稟魯公,”他再次抬頭,聲音因乾澀而顯得異常嘶啞,臉上極力擠出的一點微笑也因為緊繃的皮膚顯得扭曲僵冷,“天子……天子尚有一事相托下臣……懇請魯公……體恤……”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睛急切地向上方寶座瞟去,想捕捉魯文公一絲微弱的神情變化。但魯文公那張保養得宜、微微富態的臉上依舊沉靜如淵。垂下的眼瞼仿佛用最堅硬的玉石雕成,隔絕了一切探尋的可能。隻有下首分列的魯國重臣們,他們的神情更加微妙。東門襄仲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下一撇,又迅速恢複如初;臧文仲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腰間玉組,目光卻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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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燃著的巨大香鼎裡嫋嫋升騰著香氣,奢華馥鬱,卻像是堵在毛伯衛嗓子眼的棉花。他用力咽了一下,喉嚨火燒火燎般乾痛,如同吞咽著沙礫:“天子……痛失先襄王……停靈於殯宮,本應依禮厚殮,然……然……然……王畿……”

“然”字在舌尖打了無數個轉,那個“窮”字,那個傾儘畢生尊嚴也難以啟齒的“窮”字,卻死死卡在喉嚨深處,帶著血氣和鏽蝕,堵得他眼前發黑,耳中嗡嗡作響。身體深處殘留的一絲貴族體麵和理智,與迫在眉睫的困境激烈拉鋸著。額角那塊在顛簸中撞出的淤傷又開始突突地跳動、發燙。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虛脫,幾乎站立不穩。周室衰微到要向諸侯乞求葬銀,這等屈辱如同赤裸裸的鞭笞,抽在他這具行將腐朽、卻還要強撐顏麵的老朽之軀上!

“……然……王畿近來糧秣短缺,府藏虛懸……”他幾乎是耗儘了殘存的力氣,才吐出這避重就輕的含糊托辭。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顯得那麼微弱,細若遊絲,卻又如同刮擦鐵器般刺耳難聽。

沉默。

那沉默厚得如同實體化了的牆,沉甸甸地擠壓過來。巨大的殿宇裡,隻剩下香燭燃燒輕微的劈啪聲和遠處風掠過簷角獸吻的呼嘯。所有人的目光,明裡暗裡,都聚集在丹墀下那位老邁使臣佝僂的身形和他顫抖嘶啞的聲音上。

終於,魯文公厚重的聲音打破了這份窒息般的靜謐,語調卻異常平緩,聽不出絲毫喜怒:“哦?”一個意味深長的單音在殿梁間嫋嫋回蕩。

他微微抬起眼簾,視線如同兩盞溫煦卻深不見底的油燈,籠罩在毛伯衛身上:“天子之痛,寡人亦同悲悼。襄王崩殂,宗廟之殤。然……”他微微頓了頓,目光若有深意地掃過殿內幾位股肱之臣,聲音依舊沉穩,“魯國去歲收成亦不甚豐稔,河水犯境,多處田畝顆粒無收……倉廩所積,亦僅可度日。臧大夫,卿所掌府庫之數如何?”

被點到的臧文仲立刻趨前一步,對著魯公深深一揖,那姿態完美得無可挑剔,旋即轉身麵向毛伯衛,那張溫文儒雅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誠懇與遺憾:“稟魯公,亞卿在上。”他聲音溫煦如春風,“文仲蒙恩主政農財,去歲秋收,蒙山以南數澤之田確遭水患衝毀,秋獲減半……今歲入府之粟,計……僅餘兩萬斛矣。”他聲音溫潤清晰,每個字都像是在玉盤上滾動。

“兩萬斛”三個字清晰地落入毛伯衛耳中,如同一聲驚雷!

兩萬斛!不是兩百斛!是兩萬斛!魯國之富,天下皆知!這冠冕堂皇的托辭……毛伯衛的心瞬間沉入了冰窟最深處,一股激浪般的血氣直衝咽喉!他眼前陣陣發黑,身體無法抑製地晃了一晃。他想質問,想指著那燈火通明的殿堂,指著那燃燒著珍貴檀香的巨大銅鼎,想撕開那張溫文爾雅的麵具!然而——

另一位麵容方正、須發花白的老臣——公孫敖,也緩緩出列。他的動作沉穩,步履緩慢,帶著一種宗室老成特有的厚重感,聲音低沉而充滿說服力:“公孫敖附議。魯雖稱宗邦,然‘苞茅’不入王庭久矣,縱心係先王,又豈可因祭祀之需而斷國民生息?”“苞茅”二字被他咬得極重,那本是南方應向王庭進貢以供祭祀縮酒之物,此句,更似將周室衰微無能的現實生生揭穿,傷口還在滴血時,又被灑上一把辛辣的鹽!

“民,國之本也。”魯文公的聲音再次響起,穩穩收束住臣子的發言,也如同一道沉重的鐵閘,徹底封死了毛伯衛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寡人亦曾夜觀天象,熒惑行次危宿,主饑饉喪亂……”他微微一頓,目光終於正麵地、清晰地落在毛伯衛那張因激動和絕望而扭曲煞白的臉上,“此非人力可逆,非寡人吝惜財物,實因……天意如此。王使所求,關乎先王尊儀,寡人夙夜憂心……唉!”他深長地歎息一聲,那歎息聲裡飽含著一種近乎悲憫、卻冰冷到極致的氣息,重錘般砸在毛伯衛心頭,“然倉廩艱難,民生維艱……魯室雖尊周禮,亦不得不……顧惜一方黎庶啊……”他語速放緩,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壓出,“況,天子守禮垂範於天下,縱儀簡物缺,然心誠哀痛,亦可告慰先王神靈,昭示後昆!非必以金玉車馬為厚也。”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緩慢卻精準地淩遲著毛伯衛早已枯朽的神經。非必以金玉車馬為厚?!天子停靈半年無力下葬,竟被輕飄飄一句“心誠可昭”就抵掉了?一股巨大的悲憤和荒謬感如同洶湧的岩漿在他血管裡翻騰,要將他僅存不多的理智徹底燒穿!牙齒死死咬住,口腔裡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鏽味。

但他不能。他必須記得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他想起頃王那雙年輕卻布滿血絲、充滿無助和最後一絲期盼的眼睛,想起那冰冷偏殿裡停放的巨大棺槨,想起洛邑城外凍斃路邊、被撕扯衣物的餓殍……

“魯公……”毛伯衛聲音劇烈顫抖,仿佛瀕臨碎裂的枯竹。他再次深深、深深地拜伏下去,額頭抵著冰冷刺骨的地磚,那寒意瞬間穿透皮肉,凍結了他的腦髓。他用儘此生最後一點力氣對抗那幾乎要將胸膛撐破的悲憤與屈辱,聲線嘶啞得如同鬼哭,“下臣……深知……魯室為難……然……”他停頓了一下,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五臟六腑般的劇痛,“天子年幼新立,若連……若連先王……葬儀都……都難以周全……豈非讓天下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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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沒有說完。但那未儘之意卻如同殿外呼嘯而過的穿堂風,冰冷銳利,讓高踞主位的魯文公那沉如古井的眼中,不易察覺地劃過一絲厲芒!這老朽之臣的逼迫,竟帶著一絲魚死網破的意味!

短暫的僵持被一陣急雨般的腳步聲打破。殿門外人影晃動,一個內侍小碎步趨近,附在東門襄仲耳畔低語了幾句。東門襄仲神色未動,隻輕輕點了點頭。他隨即轉身,麵朝魯文公,揖手道:“臣啟君上:恰有一批新收束之‘包茅’,乃楚地所遺,已運抵府庫。此物非穀非金,然質韌色鮮,若用以包裹天子儀仗貢器,或……可稍作遮塵覆汙之助?”他的語氣平淡無波,仿佛隻是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末了,目光才微微轉向地上匍匐的毛伯衛,“權當……魯國上下為先王殞落……儘最後一分綿薄心意。君上以為如何?”

“包茅?”魯文公重複了一遍這個帶著強烈象征意味的詞,他臉上的沉穆如同水波般漾開一絲模糊的漣漪,似是思忖,又似早有預料。良久,他才再次看向地上那顆因長久叩拜而微微發顫的白發頭顱,聲音裡恢複了幾分上位者特有的“慈悲”:“……雖微薄,亦寡人與臣民之心意。準卿所奏。”他略一揚手,對著毛伯衛的方向,語氣重又變得疏淡如初,“來人,引王使至府庫……驗取。”

驗取……毛伯衛伏在冰冷徹骨的地磚上,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癱軟成一團爛泥。他感到臉上肌肉無法控製地抽搐扭曲,牙齒咬得太緊,下頜骨陣陣酸痛。耳朵裡灌滿了香燭燃燒的劈啪聲,還有血液在自己太陽穴處洶湧衝撞的鼓噪轟鳴。冰冷的絕望如同無數尖細的蟲蟻,沿著脊椎向上蜿蜒爬行,啃噬著他的內裡。

那些包茅……他想象得出。一捆捆帶著青澀雜草氣息、毫無價值的草葉,連一把黍米都換不來的東西。就是這些東西,將取代本該如海潮般湧入雒陽的魯國糧秣車馬金銀!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弱、破碎,像從墳墓縫隙裡鑽出的呻吟:“下臣……謝……魯公……恩典……”每一個字出口,都像用燒紅的刀子,一遍遍割著他衰朽的肺腑和早已不存在的周室尊嚴。

深秋寒月的清輝冰冷似鐵,潑灑在魯宮通往驛館的漫長石道上,一片片白霜如同死神的鋪陳。一輛不起眼的革車吱嘎作響,緩慢地穿行在寂靜無人的夜色裡。車上裝載之物幾乎與地麵齊平,粗糙而乾黃的茅草高高堆疊,用幾股同樣材質、粗細不一的麻繩草草捆紮著。北風貼著地麵卷過,放肆地抽打著這車可憐的“恩賜”,將無數細碎的斷草屑揚起,刮得漫天飛舞。

茅草的鹹澀土腥味,混合著乾枯植物莖稈特有的嗆人氣息,如同無數冰冷的小針,蠻橫地鑽進毛伯衛早已因寒凍而麻痹的鼻腔裡,直刺腦髓。他枯坐在車轅上,雙手緊抱著那個裹著玉圭的葛布包袱,如同抱著最後一點僅存的微末熱意。可這僅存的溫熱,也被身上玄色袍服裡浸透的深秋寒意無情驅散,吞噬殆儘。

他連抬頭看一眼那高高在上的月色的勇氣都已經喪儘。眼角的餘光裡,車兩旁緩緩倒退的、覆蓋著霜花的灰黑屋脊,與夜空中清冷的月光融合在一起,仿佛形成一條通向無儘寒淵的冰冷亡途。

“亞卿……”趕車的老禦夫聲音裹挾在淒厲的風聲中,模糊不清,滿是倉惶與試探,“要不……小的找處避風的殘垣,歇息片刻暖暖身子?這等寒夜……人馬皆……”

“趕路!”毛伯衛猛地打斷他,聲音又尖又利,如同被人狠狠掐住了喉嚨強行擠壓出來,在寒風中變了調。他死死閉著雙眼,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像風中的枯葉。臉上溝壑縱橫的皮膚在冰冷的月光下繃得又緊又硬,早已失去了感覺。

禦夫驚得一縮脖子,再不敢多言。

車轅在凍結的硬土上顛簸震動,每一次顛簸,都讓那堆捆紮簡陋的包茅發出巨大的“簌簌”摩擦聲響。草屑飛旋,落了毛伯衛一頭一臉,乾硬如同針尖,紮得他臉頰皮膚微微刺痛。一股強風橫卷而來,將一束捆紮不緊的茅草猛地掀起,在空中打著旋兒,驟然拍打在老禦夫的後背脖頸上!那冰冷粗礪的觸感讓禦夫猛一哆嗦,勒韁的手一滑,車輪驟然失控歪向道旁!

“哐啷!”一聲悶響!

車廂劇烈一歪!那堆本就不堪重負的茅草山受到巨震,幾大束草料失去了束縛,轟然滾落,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下,砸在被霜染成冰冷的泥土地上。

“籲——!”禦夫魂飛魄散,死命控馬。

車總算搖搖晃晃停了下來。

毛伯衛的身體被巨大的慣性甩得狠狠撞向側麵的車欄。他緊抱著葛布包袱的手肘重重磕在硬木上,劇痛瞬間刺穿麻木的臂膀,幾乎令他眼前金星亂冒。

“亞卿恕罪!亞卿恕罪!”禦夫跳下車轅,撲到滾落在地的茅草前,手腳並用地試圖將散落的一大片草束重新攏起,聲音帶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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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伯衛喘著粗氣,捂著劇痛的胳膊,掙紮著從車轅上站起,踉蹌著走下車。夜風帶著淒厲的呼嘯撲麵而來,瞬間卷走了他身上本就不多的暖意。散落的茅草覆蓋了路邊的一大片凍土,在慘白的月光下如同覆蓋著無數具僵硬的屍體。一股更為深重、冰冷刺骨的氣息從腳底竄起。

他踉蹌向前,僵冷的腳下一絆,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那淩亂肮臟的草堆裡。他勉強站穩,目光卻如同被吸住一般,死死釘在其中一束被車轅壓得有些殘破、露出內裡的茅草束上——那草的斷茬口,還帶著一點微弱的、被壓榨出來的淺淡綠意。

這點微不足道的綠色,在死寂冰冷的月光下,如同一點詭異的磷火。

毛伯衛的目光被那一點殘綠死死攫住,再也無法移開分毫。他伸出手,不是去拉扶身旁驚恐萬狀的禦夫,而是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探向那點微弱的綠。

指尖碰觸到那被壓榨出一點汁液的草莖斷裂處。

涼。一種滲透骨髓的涼意。並非來自北風,而是源於這種堅韌、頑強卻又卑微渺小的植物深處。這冰冷的氣息仿佛順著指尖瞬間蔓延開來,爬過手臂,凍結血液,直抵心臟最深、最黑暗的角落。它宣告著某種赤裸裸的現實——它毫無價值!這點綠色所代表的生命力,在絕對的需求麵前,不值一提!

他猛地捏住了那截帶一點殘綠的草莖。枯槁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凸起、青筋暴露,仿佛要將這點毫無意義的生命信號徹底捏碎、碾成齏粉!他乾裂的嘴唇無聲地劇烈顫抖、翕動著,那無聲的嘶喊如同一場劇烈的風暴在他體內瘋狂撕扯,卻終究被凍結的胸膛死死堵住。

他喉結艱澀地上下滾動。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混合著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藤蔓延絞纏著他的五臟。他隻覺得這具衰朽殘破的軀殼沉重冰冷得如同千年古墓裡的石俑,僅存的微弱意識還在徒勞抗拒著被徹底湮沒、撕碎的命運。

他終究沒有將那點微綠徹底碾碎。隻是無力地鬆開了手。那點殘綠依舊蜷縮在冰冷的斷茬口,在無情的月輝下,如同一點嘲弄的冷笑,又似一個惡毒的預言。

雒陽城。

冬日的白晝短暫得如同一聲匆匆的歎息,而臘月與新春交接的二月寒風,更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陰鷙力道。王宮深處那巨大的殯宮,原本肅穆沉寂的氣息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絕望與匆忙的粘稠空氣徹底浸透了。

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帶著棺木的陳木氣息、防蛀藥材那揮之不去的微苦藥味,還有一種難以驅散的、源自停靈棺槨內部散發出的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可聞的腐敗氣味……這幾種氣息交織糅合,像一張無形的、冰冷的膜,濕漉漉地貼在每一個踏入此地的人的鼻腔和胸口上。

數具巨大的獸首銅鼎在殯宮四角燃著旺盛的火光。跳躍的火舌驅散著殿宇高闊穹頂下的部分寒霜,將殿內肅立的人影在牆壁上拉扯成巨大詭異的搖晃形體。然而那跳躍的火焰帶來的並非暖意,反倒更襯出四周無處不在的陰寒。牆壁上巨大的玄黑帳幔在暖氣與寒流的激蕩中沉重地起伏飄動,發出如同嗚咽般的沉悶聲響。火光是滾燙的,氣流卻是徹骨的冷流,冰與火交織撕扯,在這停靈的重地製造出令人極度不適的溫度和氛圍。

姬壬臣身著沉重的斬衰麻衣,粗糙的麻布如同無數細小的刺,磨礪著他年輕脖頸和手腕嬌嫩的皮膚,帶來持續的疼痛與火辣。他僵立在殯宮正門內側的陰影裡,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鑄就的銅像,唯有寬大粗糙的麻布衣袖下,那雙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肉裡的手,在無法控製地細微顫抖。每一次顫抖,指尖傳來的微弱鈍痛都讓他更加清醒地意識到:時間正一分一秒滑向深淵的邊緣。

毛伯衛枯瘦的身影佝僂在靠門更近處,身上的玄端禮服在巨大的喪服儀仗隊伍裡顯得格格不入,如同被擠入礁石群中的一葉浮萍。他低垂著頭顱,視線牢牢釘在自己破舊靴子前方的一小塊被踩踏得失去光澤的黑石地板上。那塊冰冷硬實的石頭承載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隻要看得足夠專注,就可以將眼前這場注定寒酸、注定會被天下恥笑的最後祭禮徹底從視野中抹去。然而那縈繞在鼻端的混雜氣味——獸炭的燥烈、藥材的苦澀、以及……那絲若有若無卻頑固存在、如同毒蛇鑽進心底的腐敗氣息,卻在反複地撕裂他徒勞的回避。

風裹挾著雪粒子拍打在緊閉的殿門上,發出細碎急促的“劈啪”聲。

猛地!一陣沉重、整齊而有力的腳步混合著轔轔車輪聲,極其突兀地穿透厚重的殿門和高牆阻隔,清晰地送入殿內!

如同溺水垂死的人驟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姬壬臣緊握的雙拳猛地鬆開又瞬間攥得更緊,巨大的衝擊力甚至讓他單薄的身體在寬大的斬衰喪服裡微微晃動了一下。他的頭顱霍然抬起,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拔起!一直努力平複著劇烈情緒的眼神裡,驟然爆發出熔岩般滾燙的、難以言喻的渴切光芒!那光芒如同實質,穿透昏暗,死死投向那道緊閉的、象征著最後希望的巨大宮門!那渴望如此強烈,瞬間點燃了他因為寒冷和絕望而僵硬滯澀的血液!父王!父王……有厚葬之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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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伯衛的頭顱在姬壬臣猛地動作時也瞬間抬起,渾濁的老眼布滿血絲,幾乎要裂開般急速地看向殿門方向。身體深處某個地方轟然垮塌的聲音仿佛炸響在耳邊——魯國!魯國終於來了!那些糧秣!那些金貝!那些車!那足以支撐一場哪怕是簡樸但也勉強算體麵的葬禮的錢糧!那足以洗刷新君無法安葬父君汙名的東西!來了!

沉重冰冷的巨大殿門發出“吱呀呀——”刺耳悠長的呻吟,被力士從外部緩緩推開!

寒流伴隨著外麵更大風雪的呼號,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著湧入殿內!靈台上密密麻麻的白色喪燭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強風驟然橫掃,燭火劇烈搖晃,“噗”“噗”連響,瞬間熄滅了數十盞!大片黑暗如同墨汁滴落,瞬間將整個巨大的、原本燈火通明的殯宮空間吞噬了大半!

光線急劇黯淡!

所有侍立在側的內侍、守衛都猝不及防,發出一片驚惶的低聲騷動和壓抑吸氣聲!黑暗中,人影慌亂移動去護住剩下的燭火。

姬壬臣被這驟變的風和陡然降臨的巨大陰影嚇得猛一哆嗦。就在這短暫的光線扭曲的瞬間,他竭力睜大被風刺得生疼的雙眼。

逆著門洞灌入的慘淡天光以及遠處雪地的反射光線,他看到了一隊人!

為首一人身披素色麻帛,麵容模糊,肅穆行禮:“魯使華臣!奉寡君之命!奉金十鎰!粟麥百車!奠於天子靈前!祈先王安然升遐!佑周室安泰無疆!”

聲音洪亮清晰,穿過呼嘯的風雪,砸在每一個聽得懂的人耳中。

姬壬臣身體猛地一震!十鎰金?百車糧?這……這聲音,這洪亮、清晰的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他心中那瀕臨枯竭的泉眼!十鎰金!百車糧!有了這些……夠了!哪怕是最簡樸的葬儀,哪怕隻用最普通的木料打造一輛替代“龍輴”的靈車!也夠了!他能下葬王父了!這恥辱和絕望的煎熬終於可以終結了!一股滾燙的液體瞬間湧上他的眼眶,視野驟然模糊。他甚至向前下意識地邁了半步,身體因為激動而有些搖晃。

毛伯衛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巨大力量狠狠擊中了他的心口!他眼前驟然一片漆黑!耳朵裡那洪亮的宣報聲反複轟鳴回蕩:“十鎰金……百車糧……”十鎰?!百車?!這點東西……這點連中等卿大夫的喪禮都支撐不起的薄禮……竟然是魯國獻祭給天子的?!屈辱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衝垮了他最後一絲強撐的堤壩!他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腦海裡瘋狂咆哮,那是他一路積攢的憤怒和悲哀的回響:這就是你討回來的東西!這就是你千辛萬苦、忍辱含垢換來的周室最後的顏麵!價值……十鎰金!百車糧!他還記得離周時,新君絕望地交給司空核算過的、支撐最基本葬禮的數目,那些冰冷巨大的數字……這點東西……連塞牙縫都不夠!甚至連王畿裡那些餓得隻剩一口氣的庶民……都打發不了!

一口腥甜的熱血猛地湧上喉頭!毛伯衛身體劇烈搖晃,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斑飛舞,身體裡支撐了一路的、已經朽壞的骨架如同被瞬間抽離!他發出一聲細微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悲鳴,雙腳再也無法支撐,膝蓋一軟,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亞卿!”近旁的一個年輕內侍眼疾手快,驚呼一聲撲上去攙扶。手剛剛觸及毛伯衛的臂膀,便感到那身軀枯瘦乾癟,沒有絲毫活氣!

毛伯衛的身體沉重地跌入那內侍的臂彎,頭部無力地後仰,白發稀疏的頭顱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喉嚨間一陣劇烈的咯咯作響,如同風箱破漏。那湧上喉頭的熱血終究沒有噴薄而出,他死死閉上了眼睛。渾濁的淚水卻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般從他那緊閉的眼角瞬間迸湧而出!滾燙的淚珠劃過溝壑縱橫、沾滿塵土的乾枯麵頰,在冰冷空氣中留下一道道亮得刺目的濕痕,旋即被呼嘯而入的寒風吹散,隻留下冰冷的、淚痕乾涸後的刺骨印記。

內侍驚慌失措的呼喊被淹沒在重新燃起燈火的儀式預備嘈雜裡。殿門依舊大敞著,那魯國使臣華臣正指揮著十數名魯國力士,將一個個沉重的木質箱篋和一袋袋鼓鼓囊囊卻顯然不算飽滿的粗麻布袋,依次抬入殿堂。

姬壬臣被身邊的內侍低聲提醒,猛地回過頭。視線恰好對上毛伯衛被半攙半扶、癱軟下去時那淚流滿麵、徹底崩潰卻死寂無聲的枯槁麵孔!

那瞬間的撞擊如此劇烈!

如同一柄冰冷的重錘,挾著從風雪中帶來的全部寒氣,狠狠砸在姬壬臣剛剛被“十鎰金”、“百車糧”勉強點燃起來的、那一絲微弱虛妄的希望火苗上!

“噗嗤!”

極其微弱的,一聲濕悶粘膩的破裂聲響,卻異常清晰地撕裂了這片巨大嘈雜之上的幻象!

火焰滅了。

隻剩下透骨的冰冷和……無邊無際的黑暗。

姬壬臣猛地僵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凝固在刹那之前殘留的、微弱的、剛剛被點燃的希冀光芒裡。那光芒如同被寒冰凍住,迅速褪去血色,隻剩下驚愕和……隨之而來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冰冷!那冰冷的絕望順著毛伯衛無聲的崩潰和淚水,順著那箱篋、糧袋極其有限的數量,如同潮水般淹沒過來,將他剛剛提起的心徹底拽入一個深不見底、再無一絲光亮的冰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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