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泄心緩緩眨了眨眼,眼珠移動得極其滯重緩慢,最終重新落回角落漏壺那冰冷的水麵上。他沒有說話,隻是口中發出了一聲極其細微、短促,如同氣流勉強擠出縫隙的回應:“唔……”隨即,他吃力地挪動了一下身軀,動作遲鈍得如同關節已經鏽蝕,想要將自己更深地埋進錦被之中,卻似乎連掀起被角的力氣也已耗儘。
南嘉立刻幫他掖好被角,又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依舊低燒得有些燙手。她默默擰了條冰涼的巾帕,小心地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
靈王在巾帕冰涼的刺激下似乎又清醒了一霎。他喉嚨裡艱難地滾動,像有濃痰堵塞,終於掙紮著發出幾個更含糊的音節:“……冷……冷氣……要來了……”他疲憊地闔上眼皮,手指下意識地去尋找,觸碰到那管一直被放在手邊的紫竹笙簫。那冰涼的竹管貼上皮膚,他幾不可察地放鬆了一點,像是抓住了一根早已失去效力的救命稻草,乾癟的手又緊緊地將它握攏了。
南嘉無言地看著。殿外的風聲咆哮不止。角落裡漏壺的水滴,依舊固執而冰冷地敲打著:嗒……嗒……嗒……
仿佛永不停歇,又仿佛永無止境。
南嘉在青銅漏壺水底那冰冷的銅箭指向子時二刻時,再一次輕手輕腳地靠近了榻邊。姬泄心似乎終於陷入了較深的昏睡,呼吸淺而急促,額發也被冰涼的汗水浸濕,粘在青灰的額角上。那管紫竹笙簫被他一隻手攏著,壓在胸前單薄的衣襟裡,一半竹管露在外麵,在爐火光暈下泛著脆弱的光澤。
她小心地在榻前安放軟墊處坐了下來,將頭微微靠在床沿的雕花欄杆上。連日的憂慮與疲憊如同沉重的石頭壓在眼皮上,讓她無法抵抗困意的侵襲。殿內隻剩下炭火爆裂時偶爾迸出的一兩點火星和那永不疲倦的、催人麻木的滴水聲。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意識終於支撐不住,沉入了那無邊無際的、同樣被焦慮彌漫的昏睡之中。
萬籟俱寂。
突然間,姬泄心那雙緊閉的眼皮開始劇烈地顫抖,如同蝶蛹承受著內裡生物的激烈衝撞。喉嚨深處發出窒悶含糊的嗚咽聲,像有什麼東西卡住了呼吸的通道。他猛地張大了口,如同瀕死的魚徒勞地掙紮著渴望空氣。
——一片無邊無際、柔白輕盈的雲霧。沒有風的呼嘯,沒有徹骨的寒冷,隻有一種奇異的、令人骨血都隨之飄散的溫暖包裹著周身。腳下是柔軟到近乎虛無的層雲,每一腳踏下都漾開溫軟的漣漪。在那朦朧視界的儘頭,一隻巨大而優雅的白鶴在雲靄深處翩然舞動,舒展著聖潔得令人落淚的羽翼。
鶴背上端坐一人影。青衫淡薄,衣袂隨風拂動。隔著那溫暖的雲霧織成的帷幕,看不清麵目,唯有一雙眼睛,澄澈如昔年春日洛水畔的碧波天光,盈滿笑意,穿過遙遠的時空靜靜凝望著他。
他認出那種隻屬於少年人的笑意,乾淨得不摻一絲雜質。
那人影向他伸出手,那隻手,白皙修長,指節如竹,掌中還安然握著一管熟悉的紫竹笙簫。
笙簫——紫竹笙簫!
姬泄心被雲霧托舉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那片光亮伸出手,喉嚨裡迸發出無聲的呼喊:“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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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伸出的手並未因時間流逝沾染絲毫風塵,姿態熟悉得令他心碎。然後,那青衫人影的唇輕輕含住笙管,微微垂首。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吐納之氣吹入笙管之中……
那聲音來了!
如同久旱大地上聽到的第一聲春雷,如同黑暗深淵中乍現的星辰之光。它穿越生與死的遼闊鴻溝,撞破數十年時光堆疊成的厚重塵埃,撕裂王權的銅牆鐵壁,洞穿垂老軀殼的沉重朽殼——就這樣毫無阻隔地、清晰無比地,直接抵達他靈魂最深處那片已然荒蕪乾涸的廢墟!
一個音節流淌出來——純淨、飽滿、完美——沒有一絲裂痕!
姬泄心猛地睜開了眼睛!
寢殿的黑暗在這一刻如同幕布被粗暴撕開!爐火在角落奄奄一息地吐著最後的微弱紅光,幾近熄滅,映照不出任何光明,隻徒然在牆壁上塗抹著大塊扭曲舞動的鬼魅影跡。那一直折磨耳鼓的滴水聲仿佛被一種壓倒性的力量暫時屏蔽,消失了。
他沒有發出一絲驚叫。
所有的困頓、病痛、沉重的暮氣如同一件濕透的舊袍被瞬間撕裂、拋棄!
他猛地從冰冷的臥榻上翻身坐起!動作之迅疾,如同被一道看不見的天意繩索強力牽引,與那枯槁垂死的軀殼完全不符。
就在同一瞬間,沉睡的南嘉被榻上劇烈的震動驚醒過來!她下意識地驚呼一聲,猛地睜開眼,慌亂地想要起身:“王上?!您——!”
“彆過來!”一個異常清晰、穿透黑暗卻完全陌生的聲音炸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年輕君王的金石之力,瞬間將她的呼喊和動作凍結。
姬泄心跳下冰冷的腳踏石板,甚至沒有彎腰去觸碰擺放在腳踏邊的錦履。他赤裸著枯瘦的雙足,踏在殿內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之上,那刺骨的涼意未能激起一絲戰栗。他背對著驚惶的南嘉和那微弱火盆的殘光,麵朝著那巨大而緊閉的宮門,紋絲不動。寬大的玄色纁衣如同巨大的鴉羽散落在地,將他枯瘦的腳踝也淹沒其中。
“來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不再是夢囈中的嘶喊,而是一種穿透生死、斬釘截鐵的宣告,帶著狂喜的震顫,如同金石擲地鏘然有聲!
“它們終於來了!——就在外麵!”他猛地抬起雙臂,像要擁抱天地,“我的晉兒!他騎著仙鶴回來了——!”
這句話帶著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瞬間擊潰了南嘉的意誌。她踉蹌著跪倒在地,膝蓋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卻毫無所覺。巨大的驚駭讓她失去了發聲的能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沉重無比的殿門在那枯瘦身軀雙臂展向虛空的同一瞬,仿佛被一股來自天外的無形偉力轟然撞擊!
“轟隆——!!!”
一聲震徹整座沉睡宮殿、足以驚起夜宿所有鳥獸的巨響猛烈爆發!宮殿最核心的兩扇厚達尺餘、銅木包鑲的龐然巨門,竟在這巨力撞擊下向內猛地崩開!深冬刺骨凝冰般的凜冽寒氣和著雪粒碎片,如同洶湧的海浪倒灌而入!
殿內幾盞將息未息的燈火在這狂暴的氣流中瞬間全數熄滅!
無邊的、純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南嘉最後的視線裡,借著門外廊下殘存的微弱夜燈光芒和漫天傾瀉而下的冰冷素白,清晰地看到:
姬泄心乾枯的身體在那肆虐的寒風中劇烈地搖晃著,寬大的玄纁衣袍被風猛地向後拽起,鼓脹翻飛,如同即將禦風而去的神袛袍服。
他揚起那張枯槁得隻剩下骨架的臉,在漫天飄落的白色飛雪裡,朝著被巨門洞開的、幽深無垠的夜空——那不是絕望的嚎哭,而是整個生命在最後一刻燃燒沸騰、如同幼童般終於得償夙願的、迸裂式的、放浪形骸的——大笑!
那蒼老嘶啞、卻飽蘸著無上歡愉的笑聲直衝雲霄!
“哈……哈哈哈哈哈……晉兒——!”
然後,他張開的雙臂如同翅膀般向上微揚了一下,如同在等待一個命中注定的擁抱。就在南嘉驚恐失聲叫喊之前,他那單薄得如同風中秋葉的身影,就在這大笑聲中,帶著決絕的、狂喜的、了無牽掛的意味,朝著門外的黑暗與風雪筆直地、義無反顧地撲落下去!
“王上——!!!”南嘉那撕裂胸腔的哭喊終於衝破束縛,尖利得變了形。
她連滾帶爬地撲向那片驟然洞開的黑暗門檻,手指在結著薄冰的金磚門檻上抓出刺耳的聲音。殿門外回旋的寒風卷著大片雪花,冷得像是無數把冰刀,猛力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
台階之下,那個玄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倒伏在皚皚新雪之中,散開的衣袍如同一片不祥的黑蓮鋪展在冰冷的素縞之上。他的一隻手還執著地朝著無窮遠方的虛空伸著,保持著最終擁抱的姿勢。
周圍死寂了一瞬。隨即,整個沉睡的宮苑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殿宇、回廊、角樓……無數道門扉猛地被拉開或撞開!驚恐的喊聲、雜遝的腳步聲瞬間爆發,刺破了原本死寂的夜。無數手持風燈的內侍、衛士從四麵八方的黑暗甬道中洶湧而出,微弱的燈火在風雪旋渦中劇烈搖擺,將紛亂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交織成一幅倉皇失措的地獄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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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中,南嘉跪在殿門門檻內,渾身被寒冷徹底凍僵。她死死地盯著靈王倒下的雪地,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最終卻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隻有滾燙的淚,洶湧而出,落下時卻已變得冰涼,無聲地砸在腳下同樣冰冷的地麵上。
黑暗裡,宮苑某個偏殿的門扉也被驚動地打開了。姬貴穿著整齊的常服,袍服上織錦的暗紋在門內透出的微光下隻閃爍了一瞬,便被他穩健的身影遮去。他立在門檻內一步的位置,凝望著遠處主殿前那片驟然被雜遝人影和微弱光亮攪動的雪地,那雙幽深的眼眸像兩口封凍的古井,風雪亦無法在其上留下痕跡。他隻是在那裡站著,如同一尊為此刻早已準備好的冰冷石像。
子時的更鼓聲帶著一種遲到的冰冷麻木,從宮牆外某個深遠的角落,沉重地、緩緩地傳來,“咚——咚——咚——”地敲打著每一個被這寒夜驚起的活物。
“當當當——!”
沉重的喪鐘被撞擊著,聲音如同冰涼的鐵水,潑在周王室冰冷陰暗的宗廟上空。悲涼的回響在王城洛邑狹窄的巷道中反複碰撞,最終消散在鉛雲低垂、彌漫著血腥氣與草木焦枯氣息的冬日寒風裡。
周靈王的梓宮陳設於正殿中央。棺木厚重,漆黑深沉,如同凝固的暗夜本身。靈王枯槁的身軀已被仔細收斂,躺在層層繁複禮製的殮服與名貴香料之中。南嘉與其他侍喪宮女身著粗糙至極的白麻衰服跪在梓宮腳端。每一人都是同樣的麵色慘白如紙,嘴唇青紫麻木,不知是凍還是過度悲慟。她們身體僵硬,頭顱深深垂著,如同被風雪壓垮的蘆葦,長久維持著這象征著卑微哀悼的姿態。殿宇內隻有她們極力壓抑的、細微到幾乎消散在冰冷空氣裡的抽噎聲在死寂中艱難起伏,混著新近點燃白燭燃燒時滴落燭淚的“滋啦”輕響。
數位位高權重的公卿身披象征最高等級國喪的五服重孝——絰、衰,麵容沉穆如水,排成僵硬的隊列,在禮官的引導下,按照繁縟的儀式規程,逐一趨步向前,向著那龐大的黑色靈柩伏拜叩首。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刻意為之的莊重與遲滯,仿佛要將每一分哀戚都拉長到能浸透時光的深度。他們口中念誦著流於形式、空洞浮泛的哀悼之詞,音節在空曠幽冷的殿宇內碰撞回旋,被四周冰冷的空氣吸去了大半溫度,變得飄忽而遙遠。偶爾,某位年邁公卿的腰在伏拜間發出的骨頭不堪重負的細微摩擦聲,都會在這絕對的沉寂中被放大得格外清晰刺耳。
伯陽父這位老史官,須發枯白如深冬草灰,筆管在手中竟微微地打著顫。他佝僂著因長年累月俯首竹簡而早已變形的脊背,伏在一方低矮的漆木小案上。案旁燃著一盞光線微弱不穩的油燈,勉強照亮案上鋪開的簡牘。他每一次落筆都似乎極其艱難,枯瘦的手指用力握著筆杆,指甲深陷進飽經滄桑的皮膚裡,仿佛要將每個字都刻進這承載曆史的堅硬竹骨之中。細小的墨點隨他顫抖的筆尖時不時地濺落在簡牘邊緣,如同失控的、無聲的淚痕。
“……王二十又二年……冬月癸巳……王……薨於正寢……”,竹簡上剛寫下寥寥幾筆,墨跡未乾。當寫到那個“薨”字最後一豎時,伯陽父的手猛地劇震了一下,那豎畫瞬間帶出一個不受控製的顫抖的拖痕,如一道猝不及防的傷口劃在整齊的字列旁。
一股洶湧的血氣驟然衝上喉頭,伯陽父猛地低頭,用寬大的孝服袖子死死捂住了嘴,身體劇烈地抽搐,喉間發出含混渾濁的咳喘。旁邊的年輕佐史慌忙想去攙扶。伯陽父用另一隻尚能動彈的手臂,如鐵箍般死死攥緊佐史伸來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對方的骨頭!他指節因為過分用力而扭曲變形、泛著青灰,身體繃得像一張即將斷裂的弓。
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那袖子下麵不斷傳出沉悶的、撕裂般的咳嗽聲,瘦削的肩膀如同寒風中最後一片枯葉般瘋狂抖動。
良久,咳聲才漸漸微弱下去。他緩緩地放下袖子,在昏暗燈光的勾勒下,嘴角分明殘留著一縷未擦淨的、極其紮眼的暗紅色汙跡,像是陳舊的血痂。他沒有看那驚惶的佐史一眼,布滿渾濁老淚的雙目隻死死地盯住案上那染了墨點、添了醜陋拖痕的簡牘。仿佛那上麵沾染的不是墨汁,是某個難以承受的、必須掩蓋的真相。
沾了墨的筆被重新握緊,骨節因為用力而更加凸顯。他不再書寫,隻是長久地、死死地凝視著簡牘上那個歪斜的“癸巳”和那個帶著痛苦拖痕的“薨”字,仿佛在無聲地與曆史本身進行著一場精疲力竭的角力。
殿門之外,新喪籠罩下的宮廷如同一幅凝固的素白畫卷。紛揚了整晚的雪片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停歇下來。重簷歇山的高大殿頂覆蓋著皚皚白雪,肅殺的冷光從青黑厚重的瓦片上折射出來。空曠冰冷的殿前廣場上,一排排身著冰冷甲胄的王宮衛士如同沉默的冰雕,長戟尖端在清冽寒氣流下泛著瘮人的幽藍光芒。徹骨的寒意如同無數細小的毒針,穿透層層厚重的孝服,刺入每一個在場者的骨髓深處。空氣凝滯得近乎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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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開口說話。沒有人發出絲毫多餘的聲響。
姬貴獨立於高高的丹墀之前,與梓宮停放的正殿相隔不遠。他所立的平台稍高,避開了階下聚集的人群,僅有兩名捧著器物、垂首侍立的貼身內官立於他身後丈餘處。同樣是最重的斬衰,同樣的粗劣麻布包裹全身。然而那粗糙的麻衣之下,被特意收斂起的肩膀異常挺拔筆直,顯出一種與周遭悲愴氛圍格格不入的內在力量。那張俊逸的麵孔上,五官依舊清晰如刻,眉梢眼角的線條卻在寒冷中透出一種拒人千裡的冷硬質地,如同北地封凍千尺的玄冰,深沉、堅毅,隔絕了一切不合時宜的悲情。
他的目光沉靜如水,沒有聚焦於眼前莊重哀戚卻沉重壓抑的葬禮場景,也沒有望向殿內那具象征著逝去時代的巨大棺槨,更沒有落在台階下方或殿外任何一張被寒冷和悲痛扭曲的臉龐上。他的視線穿透了這座古老宮苑低矮的牆垣,掠過洛邑城中那些被冰雪覆蓋的、如同低伏沉默野獸般的低矮屋脊,越過荒野上焦黑突兀的樹樁,最終投向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層層疊疊的遠方山巒。
在那遠方的層雲與烽煙之後,有鄭國屢犯王畿的鐵騎踐踏的煙塵,有楚國僭越禮儀、僭用九鼎八簋的流言蜚語,還有更多諸侯國野心勃勃、覬覦九州的豺狼之眼……如同一幅巨大的、支離破碎的輿圖,攤開在他意識最深沉的角落。
就在這時——
一陣奇異的風突然在高聳的殿宇上方旋起!
空氣被急速撕裂發出尖銳而短暫的嘯音!像是沉重的、由巨大羽翼猛烈拍擊空氣所發出的聲音!數道巨大到不可思議的、如同投射在雪地上的水墨陰影瞬間從丹墀上方一掠而過!
“嘎——啊——!”
高亢清越,卻又帶著穿透一切塵世喧囂冷寂的、難以形容的悲唳聲,刺破冬日凝固的雲霄!
丹墀階下死寂的人群如同投入石子的冰麵般轟然驚炸!
“鶴!是白鶴!”
人群的縫隙中不知是誰第一個控製不住喊出了聲,聲音裡飽含著驚駭與難以言說的悸動。無數人驚恐又下意識地抬起了頭,目光倉皇地追逐向殿頂那片澄淨如洗卻了無痕跡的天空。天空依舊藍得沁人心脾,像一塊巨大的、毫無瑕疵的寒玉。方才那沉重的振翅聲與穿透魂魄的鶴唳,竟如同一個詭異的群體幻覺,尋不到任何存在的實體證據。
隻有廣場的衛士陣列出現了一陣極其短暫的、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輕微擾動。離姬貴最近的幾名衛士下意識地向上掃視了一眼,握緊長戟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隨後又迅速恢複了那種凍結般的身姿,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風又靜了下去。方才那奇異的聲音徹底消失,如同從未出現過。
姬貴依舊挺立於丹墀之上,紋絲未動。方才那聲穿雲裂石、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悲唳響起時,他的眼睫似乎極其短暫、難以察覺地眨動了一下。但也僅僅是一下。
他微微仰起下頜,側麵的線條在清寒的光線下如同用最堅硬的寒玉琢刻而成,找不出一絲弧度。那雙幽深如古潭的眼眸,視線重新投向前方空曠的、鋪滿積雪的殿前廣場。
在那裡,無數身披素縞的渺小身影,正如同蟻群般無聲地蠕動,朝著象征宗周最後權力的中殿方向匍匐跪拜。在他目光凝視的終點,大殿內巨大棺槨前幾排新燃起的白燭群,正奮力燃燒著,跳動的火苗在冰寒的空氣中顯得渺小、掙紮又無比執拗。
一種無形的、沉重到仿佛連空氣都發生扭曲的重壓緩緩聚集,落在他寬闊平整的肩膀之上。那不是悲傷的重量,而是比悲傷更實質、更冰冷、更令人無法喘息的存在。
他身後捧著儀器的內侍,其中一個手中捧著一個巨大的玄漆承盤。承盤內裡襯著象征至尊的赤色錦緞。錦緞之上,一方嶄新的冠冕端正地擺放著。那冠冕以玄纁二色為骨,前垂十二旒白玉珠串,每一顆玉珠都在天光下流轉著冷凝的光華。兩側束帶的金玉飾件靜靜蟄伏,隻在微弱的光線下偶爾閃過一絲鋒芒,如同沉睡的猛獸無聲呲露出一點獠牙的寒光。
那冠冕靜靜地躺在那裡,離它即將落下的頭顱隻有數尺之遙。
天光刺破層雲,穿過敞開的殿門,如同冰冷的探照燈柱,恰好投射在新君玄端之上那冠冕低垂的十二旒白玉珠串上。玉珠在雪後初霽的冷冽光線中幽幽流轉出內蘊的寒光,一串接著一串,如同凍結的淚滴被無聲地串連在權力的枷鎖之中。
姬貴立於這束光線之外一步之遙的幽微地帶,晦暗交織。他沉默地凝視著那具象征著舊日終結的沉重梓宮,眼神像穿過了一片被遺忘的古戰場。在這片隻有死亡與新生的短暫寂靜裡,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感攫住了他。遠處,老史官伯陽父再度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在宗廟祭器沉重的銅鏽氣裡艱難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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