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宗義走出禮和洋行大門,外麵冬日的太陽快落山了,黃浦江吹來的風刮在臉上,讓人感到有點冷。
他戴好頭上的呢絨禮帽,把公函收進帳篷空間,叫了輛四輪馬車回禮查飯店。
在千裡之外,陝西同州府,天陰得跟用舊墨汁泡過的紙似的,灰暗暗的。
乾冷的北風呼呼刮過灰撲撲的街巷,普通人家屋簷底下幾串早就乾巴的辣椒,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
可窄巷子裡那座氣派的二進小院,裡麵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堂屋門簾一掀,一股熱乎氣兒混著羊肉膻味、炭火焦香還有檀木家具的味兒就撲臉上了。
中間一張紫檀木八仙桌上,擺著個沉甸甸的紫銅火鍋。
火鍋是景泰藍膛子,黃銅鍋身擦得鋥亮,都能模糊映出圍著坐的幾張臉。
鍋底下,上好的南山木炭燒得正旺,冒著藍火苗,咕嘟咕嘟地,把那一鍋用羊骨頭、蔥薑,還有十幾種秘方藥材熬了一整夜的濃湯,煮得上下翻滾,白汽直冒,活像一口小溫泉。
四個人圍著八仙桌坐,坐主位上首的,是同州府的二把手林同知,林鴻遠。
他穿著黑寧綢麵子馬甲,長衫袖口卷起一點,露出裡頭雪白的內襯衣。
這會兒,他看著鍋裡翻騰的湯花,眼角的皺紋裡帶著笑。
恒昌藥行的陳掌櫃年紀最小,正用一尺來長的銀筷子,慢悠悠地把切得薄得像紙片兒、在青花瓷盤裡攤開像卷雪浪似的羊上腦肉片,夾進那滾開的鍋裡。
肉片一碰熱湯,立馬卷起來,從鮮紅變成灰白,那點肥肉嫩黃透亮,跟琥珀似的。
“來,老爺,您先請。”坐在左邊的是林同知的師爺,姓陳,矮胖身材,叫矮冬瓜正合適。
陳師爺堆著笑,把一碟剛燙好的羊肉推到林同知手邊,又麻利地給他倒上溫熱的鳳翔燒酒。
“這頭一筷子,非您莫屬。這可是今早剛從陝北橫山送來的小羊羔,膘肥肉嫩,正適合這天氣涮著吃。”
林同知右手邊坐的是同州府巡檢司的郎德勝,郎巡檢。
正黃旗滿人,眼神像鷹,一身青色官服襯得他更顯精神、乾練。
他不聲不響地拿起酒壺,給林同知麵前的酒杯續滿,動作恭敬但帶著一股嚴肅。
“好酒,得有二十年了吧?”郎巡檢轉頭問矮冬瓜,“還是老陳你這兒有好東西。這天氣,外頭哪找這滋味去。”
林同知喝了一杯酒,也夾起一筷子生羊肉放進鍋裡涮。
他涮肉帶著讀書人的講究勁兒,在湯裡三起三落,絕不讓肉老了,然後在那小碟裡蘸點韭花醬、麻醬和腐乳汁,這才送進嘴裡。
他吃得慢,嚼得也細,好像品讀四書五經裡經典注釋的微妙之處。
幾輪羊肉下肚,又加了點老豆腐、酸白菜、細粉絲。
沒一會兒,堂屋裡更暖和了,炭火氣、酒氣、人身上的熱氣混在一塊兒,把寒氣嚴嚴實實關在外頭,逼得好像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事兒。
“這天兒,邪性得很,”矮冬瓜抿了口酒,瞅著窗外灰蒙蒙的天。
“入冬就沒見幾天好太陽,忽冷忽熱的。這冷熱病也來得凶,好多人家都躺倒一片。”
“是啊,”陳掌櫃接過話,用筷子點著碗邊。
“前兒個還有人說來年開春早呢,哪想到這寒氣來得這麼狠,像是要把人骨頭縫裡的熱氣都吸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