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魯東南大旱,莊稼顆粒無收。高密縣有個叫王老實的貨郎,四十出頭,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
這年臘月,鹽價飛漲。官府查得嚴,私鹽販子抓一個關一個。王老實家裡斷鹽三日,老母親浮腫得厲害,一咬牙,掏出全部積蓄換了半口袋粗鹽,藏在挑擔夾層裡,趁夜往家趕。
行至墨水河畔的亂葬崗,忽然陰風四起。王老實腳下一滑,連人帶擔跌進一口塌了半邊的荒墳裡。再睜眼時,周遭霧氣彌漫,隱約見兩個戴高帽的人影,一個白麵長舌,一個黑麵怒目,手裡鐵鏈嘩啦啦響。
“王老實,你陽壽儘了。”白麵人聲音尖細。
“我……我怎麼就死了?”王老實摸遍全身,並無傷痛。
黑麵人甕聲甕氣道:“你私販官鹽,犯了大律。閻君有令,拿你下陰司受審。”
王老實急得跪下:“兩位差爺明鑒!我這是頭一回,家裡老娘病重,實在沒法子啊!”
白無常冷笑:“哪個犯人不說自己冤枉?少囉嗦,走!”
霧氣散去,眼前現出一條青石板路,兩旁開著紅豔豔的花,無葉。路上影影綽綽,儘是戴枷鎖的魂魄。王老實被鐵鏈拴著,深一腳淺一腳跟著走。
約莫半個時辰,前方現出一座黑石城樓,上書“酆都”二字。進了城,街市與陽間相仿,隻是天色昏黃,不見日月。沿街商鋪掛著“孟婆湯”“往生錢”的招牌,鬼魂往來,悄無聲息。
行至一座朱漆大門前,上書“判官司”。兩差役將王老實推進大堂,堂上端坐一位青麵判官,獠牙外露,正翻看一本厚厚的賬簿。
“王老實,陽間高密縣人,私販官鹽十斤,認否?”判官聲如洪鐘。
王老實伏地:“大人,小民認販鹽,可這是不得已。如今鹽價一日三漲,官鹽摻沙過半,窮人家哪裡吃得起?我販的雖粗劣,卻實實在在,一斤是一斤。”
判官眯眼:“巧言令色。你可知陰司律法?販私鹽者,當入油鍋炸三個時辰。”
話音剛落,兩側小鬼抬出一口巨鍋,熱油翻滾,腥氣撲鼻。王老實渾身發抖,卻忽然想起什麼,抬頭道:“敢問大人,陰司可需用鹽?”
判官一愣:“此話何意?”
“小民一路走來,見這酆都城鬼魂無數,想必夥房極大。若無鹽調味,飯菜如何下咽?”王老實壯著膽子說,“再者,我見路上許多鬼魂手腳浮腫,與陽間缺鹽之症一般無二。陰司莫非也缺鹽?”
堂上一片寂靜。忽然屏風後傳來一聲輕笑,走出一位頭戴方巾、麵如冠玉的文士。判官忙起身行禮:“見過陸判大人。”
陸判擺擺手,打量王老實:“你倒有雙慧眼。不錯,陰司近年鹽路不暢。陽間戰亂頻仍,祭祀不誠,供奉來的鹽摻假嚴重。奈何橋頭的孟婆抱怨多次,說湯淡而無味。”
王老實眼睛一亮:“小民在陽間走街串巷二十年,識得幾個可靠的鹽戶。若大人開恩,我願為陰司采辦好鹽!”
陸判與判官對視一眼,低聲商議片刻。判官咳嗽一聲:“也罷,念你初犯,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黑白無常!”
二差役應聲而出。
“你二人押著王老實還陽,助他采辦食鹽百斤。若辦得好,免他刑罰,還有獎賞;若辦不好,兩罪並罰!”
王老實喜出望外,連磕三個響頭。正要退下,陸判忽道:“且慢。我與你寫張路引,陰間各關卡見此放行。”說著取過黃紙,朱筆一揮,蓋上一方“酆都通判”大印。
還陽的過程頗有些滑稽。黑白無常架著王老實,飄飄悠悠回到亂葬崗。隻見他的身子還躺在墳坑裡,挑擔歪在一旁。白無常朝屍身吹口氣,王老實隻覺得一股吸力,再睜眼時,已是雞鳴時分。
摸摸胸口,那張黃紙路引竟真在懷中。
接下來的日子,王老實白天走村串戶,專找老實鹽戶收鹽;夜裡便由黑白無常引路,將鹽送往陰司。起初隻是百斤,後來陸判傳話,說鹽質上乘,要多備些。王老實索性乾起了專職,在陽間低價收好鹽,陰間高價賣出,賺的雖是冥錢,卻能換陽間急需的糧食藥材。
一日,白無常私下說:“王老實,你可知為何陸判如此看重你?”
王老實搖頭。
“陰司原有位掌鹽的灶神,三年前被調往東海助龍王煮鹽,至今未歸。鹽務便荒廢了。”白無常壓低聲音,“如今各殿閻君、各路鬼差,乃至十八層地獄的惡鬼,都抱怨夥食無味。陸判壓力大啊。”
王老實恍然大悟。從此更儘心儘力,不僅采辦食鹽,還教陰司夥房如何存鹽、用鹽。他在陰市街角支了個小攤,掛上“王氏鹽鋪”的幌子。生意越做越大,連奈何橋邊的孟婆都常來光顧,說加了鹽的湯,鬼魂喝得更順當,投胎效率都高了。
三個月後,陸判召見王老實,滿麵春風:“王老實,你立了大功。十殿閻君聯名上書,薦你為陰司‘鹽路總管’,享鬼吏俸祿,可自由往來陰陽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