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在民國初年,山東淄川縣有個叫耿去的年輕人,家裡原是縣裡數得著的書香門第,到他這代卻已家道中落。耿去二十出頭,生得眉清目秀,又讀過幾年新式學堂,見識比尋常鄉下青年多些,卻仍信著些老輩人傳下來的奇聞異事。
這年秋收剛過,耿去在縣城找不著合適差事,便暫回鄉下老宅。老宅年久失修,西邊一溜廂房早已破敗不堪,倒是東邊靠著鄰家那堵高牆還算完整。這鄰家原是本縣大戶胡家的宅院,胡家祖上在京裡做過官,三十年前舉家南遷,宅子就此荒廢。
村裡老人常說,胡家老宅夜裡常聞人語聲,偶有燈火,卻不見人影。有那膽大的翻牆進去瞧過,回來說屋裡桌椅纖塵不染,似是有人打理。一來二去,再無人敢靠近,都說那裡頭住了“大仙”。
耿去從小聽這些故事長大,心裡總存著好奇。這夜月明如晝,他在自家院裡閒坐,忽然聽見隔壁傳來女子笑聲,清脆如銀鈴。他心中一奇,搬來梯子架上牆頭,探頭望去,隻見荒宅院裡竟燈火通明,正廳門窗大開,裡頭影影綽綽似有人在走動。
耿去年輕氣盛,又喝了二兩燒酒,膽氣頓生,竟翻牆跳了過去。腳剛落地,院中燈火忽地全滅,隻剩正廳裡一點燭光搖曳。他躡手躡腳走到窗下,透過破窗紙往裡瞧。
這一瞧不打緊,廳中竟坐著三個人:上首是個五十來歲的清臒老者,穿一身青布長衫;左手邊是個四十許的婦人,眉眼端莊;右手邊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生得明眸皓齒,正低頭抿嘴輕笑。三人圍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擺著幾碟小菜一壺酒,竟是在夜宴。
耿去看得癡了,尤其那姑娘,眉目間有種說不出的靈動。他正出神,忽聽那老者道:“今夜月色甚好,咱們自家人小聚,卻被牆外君子擾了清興。”
話音未落,耿去便覺身子一輕,竟被一股無形之力托起,飄飄悠悠穿過廳門,落在三人麵前。他嚇得魂飛魄散,卻聽那姑娘“噗嗤”一笑,道:“爹爹莫嚇他,看這書生模樣,倒不像歹人。”
老者打量耿去一番,撚須道:“既來了便是客,坐吧。”
耿去戰戰兢兢坐下,偷眼去看那姑娘,恰巧姑娘也看他,四目相對,姑娘臉上飛起兩朵紅雲,忙低下頭去。老者自稱姓胡,婦人是他妻子,姑娘名喚青鳳,是他侄女。
酒過三巡,胡老談吐風雅,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耿去漸漸放下戒心,與他對答如流。說到興起時,耿去拍案道:“胡公見識不凡,晚生佩服!常聽人說這宅中有異,今日方知是胡公一家隱居於此。”
胡老聞言臉色微變,沉吟片刻道:“實不相瞞,我非人類,乃狐仙之屬。在此修行已近百年,與世無爭。今夜你我有緣,方現身相見,還望君子勿向外人言。”
耿去雖早有猜測,親耳聽聞仍是一驚。再看青鳳,她垂首不語,手指絞著衣角,那嬌羞模樣更添動人。耿去心下一橫,拱手道:“仙家在上,晚生絕不敢泄密。今夜得遇,實乃三生有幸。”
胡老點點頭,又飲幾杯,忽道:“時辰不早,耿生請回吧。他日有緣,自會再見。”言罷袖子一揮,耿去便覺眼前一花,再睜眼時已站在自家院中,牆那頭一片漆黑寂靜,恍若一夢。
自那夜後,耿去茶飯不思,眼前總晃著青鳳的影子。他知胡老一家非凡人,不敢造次,卻又按捺不住思念,每夜必在牆下徘徊。
如此過了七八日,這夜三更,耿去正對月長歎,忽聞牆頭有人輕喚:“耿公子。”
抬頭一看,正是青鳳坐在牆頭,月華灑在她身上,恍如仙子。耿去又驚又喜,忙壓低聲道:“青鳳姑娘如何來了?”
青鳳輕盈躍下,悄聲道:“叔父今夜赴西山道友之約,嬸母早歇,我偷溜出來的。”她抿嘴一笑,“那日見公子談吐不俗,心生敬佩,這幾日聽公子夜夜歎息,可是有何煩憂?”
耿去鼓起勇氣道:“不瞞姑娘,自那日一見,姑娘倩影便刻在心頭,揮之不去。”
青鳳聞言羞紅了臉,低頭擺弄衣帶,半晌方道:“我亦...欽佩公子才學。”二人便在月下細語,從詩詞歌賦說到民間傳說,越說越投機。
臨彆時,青鳳道:“三日後叔父要往泰山訪友,須得七日方回。屆時...”她欲言又止,含羞瞥了耿去一眼,“屆時公子可願來書房一敘?我知公子好讀書,叔父藏書頗豐,或有公子感興趣的。”
耿去大喜,連聲應下。三日後入夜,他依約翻牆入院,青鳳果然在書房等候。這書房陳設古樸,架上典籍琳琅滿目,多是他未見過的孤本。青鳳點起一盞青燈,二人對坐讀書論道,偶爾目光相接,俱是情意綿綿。
如此連著三夜,每夜耿去都來,青鳳備好茶點,二人或讀書,或閒談,感情日深。這夜說到動情處,耿去握住青鳳的手道:“我知人仙殊途,但此心天地可鑒。若姑娘不棄,我願...”
話音未落,書房門“砰”地大開,胡老怒容滿麵站在門外,身後跟著滿麵愁容的胡夫人。青鳳嚇得臉色煞白,慌忙抽手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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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不知禮的書生!”胡老喝道,“我好心容你,你竟敢誘我侄女!我胡家雖非人類,也知禮義廉恥!”
耿去忙跪倒在地:“胡公息怒!晚生與青鳳姑娘發乎情止乎禮,絕無輕薄之意。若胡公不棄,晚生願明媒正娶...”
“荒唐!”胡老拂袖道,“人仙通婚,古來少有善終。我胡家在此修行百年,不涉紅塵,豈能因你破戒?”轉頭對青鳳厲聲道,“你這丫頭,自今日起閉門思過,不得再見此人!”
青鳳淚如雨下,跪地哀求。胡老不為所動,對耿去冷冷道:“今夜便饒你性命,速速離去,永不許再來。若敢泄露半字,定不輕饒!”
耿去還要再說,忽覺一陣狂風撲麵,身不由己被卷出宅院,重重摔在自家院中。待爬起身來,牆那頭已聲息全無,任他如何呼喚,再無回應。
自那日後,耿去大病一場,月餘方愈。病中他仍不忘青鳳,每夜對牆癡望,卻再不見伊人蹤影。村裡人隻道他得了癔症,勸他搬去縣城住,耿去隻是不肯。
轉眼冬去春來,這日耿去在縣城茶館聽說,有個山西來的煤商看中了胡家老宅那塊地,要拆了建貨棧。縣裡幾個鄉紳已收了錢,不日便要動手。
耿去心急如焚,當夜便翻牆入宅,想告知胡老一家。誰知宅中空空如也,人影全無。他四處尋找,忽見書房桌上有張字條,墨跡尚新:“大難將至,舉家南遷。夙緣未儘,後會有期。”
耿去悵然若失,忽聽外頭人聲嘈雜,火光通明。扒著門縫一看,竟是那煤商帶了十幾個壯漢,手持刀斧火把,連夜來拆房了。為首的是個黑臉漢子,滿臉橫肉,嚷道:“聽說這宅子鬨鬼?老子偏不信邪!弟兄們,給我拆!”
眾人正要動手,忽然陰風大作,飛沙走石。黑臉漢子手中火把“噗”地熄滅,緊接著所有人火把全滅了。黑暗中隻聽淒厲狐嘯,幾個膽小的扔了工具就跑。
黑臉漢子罵道:“裝神弄鬼!”搶過一把斧頭,朝正廳大門砍去。斧頭落下瞬間,門內突然衝出一道白影,直撲黑臉漢子麵門。漢子慘叫一聲,捂著臉倒地打滾,指縫裡滲出黑血。
餘下眾人發一聲喊,四散奔逃。耿去看得分明,那白影似是一隻白狐,額間有一撮青毛。白狐擊退眾人後,站在院中望了耿去一眼,眼神似有深意,隨即縱身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煤商拆宅遇狐妖的事傳遍全縣。黑臉漢子臉上留下三道深深爪痕,郎中說是中了狐毒,敷了多少藥都不見好。煤商心有餘悸,再不敢提拆宅之事。
耿去卻知那白狐定是胡家一員,說不定就是青鳳。他更擔心胡家安危,夜夜在宅中等候。這夜三更,他正倚著廊柱打盹,忽聞細微腳步聲,睜眼一看,竟是青鳳提著燈籠站在麵前,容顏憔悴了許多。
“青鳳!”耿去又驚又喜。
青鳳眼圈一紅:“那日叔父攜全家南遷,我放心不下你,半路偷跑回來。日間那些惡人來犯,我不得已現了原形...”她忽然身子一晃,險些摔倒。耿去忙扶住,隻覺她手心冰涼。
“你受傷了?”
青鳳搖頭:“無妨,隻是耗了元氣。”她望著耿去,淚珠滾落,“叔父已知我回來,明日便要來捉我回去。今夜是來與你訣彆...”
耿去心如刀絞,緊緊握住她的手:“我與你同去!天涯海角,生死相隨!”
青鳳淒然一笑:“人仙殊途,何必強求?今夜能見最後一麵,我已心滿意足。”她從懷中取出一枚青色玉佩,放入耿去手中,“這玉佩伴我修行百年,留與你作個念想。他日若遇危難,或可護你周全。”
二人執手相看淚眼,正在難分難舍之際,忽聽空中傳來一聲怒喝:“孽障!”狂風驟起,胡老從天而降,麵沉似水。
胡老見青鳳與耿去執手而立,氣得須發皆張:“好個不知羞的丫頭!我胡家臉麵都讓你丟儘了!”抬手便要施法。
耿去急將青鳳護在身後:“胡公且慢!晚生對青鳳一片真心,天地可鑒。今日縱是死,也絕不與她分離!”
胡老冷笑:“真心?你可知人仙結合要遭天譴?莫說天劫難渡,便是這紅塵中,多少異類因情毀道,不得善終!”他袖中飛出一道金光,化作繩索向青鳳捆去。
耿去不知哪來的勇氣,撲上前抱住青鳳,金光繩索竟將他二人一同縛住。胡老一怔,收了法術,神色複雜地看著耿去:“你...你竟願與她同生共死?”
正僵持間,忽聽牆外傳來怪笑:“好個情深義重!胡老三,你家這出戲演得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