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門確實來了三個人,車沒掛牌,許錚說話時氣息有點急。
陳硯舟沒應聲,擦手的動作也沒停。他把保溫桶蓋子旋緊,順手關了灶上那圈幽藍的小火,走到案板前,拾起那把銀勺。燈光底下,勺底暗紋浮了一下,像皮膚底下青色的舊血管。他看了兩眼,又擺回原處。
轉身蹲下,拉開櫥櫃最底層,捧出一隻紅陶罐。罐口封著厚蠟,貼的紙條字跡有些洇開了:“九沸九曬,三年不開。”他用小刀沿邊劃開,蠟塊剝落時帶著脆響。蓋子一掀,一股辣氣直衝出來,不是那種張揚的嗆,是沉甸甸的、往鼻子裡鑽的狠勁,熏得人眼眶發熱。
這是他壓箱底的辣醬。七種辣椒,反複熬,反複曬,味道凶得平時做菜隻敢用筷子尖沾一點。今天他卻挖了整整半勺,扣進一隻素白瓷碗裡。
灶上還坐著個小鍋,裡頭溫著昨晚剩的解酒湯,薑汁和紅棗熬的,湯色澄黃。他舀了一碗,將辣醬攪進去。湯麵慢慢漾開一層紅油,聞著倒不算衝,可他知道,那辣勁都沉在底下,是藏著火的。
做完這些,他拉過凳子坐下,等。
不到二十分鐘,門口有了動靜。門被推開一道縫,先擠進來的是刀疤六那雙沾滿灰的舊皮鞋。他整個人站在門外陰影裡,皮衣皺得像是裹了一夜,臉上那道橫疤沒了遮擋,看著反而有點空落落的。他沒帶橫幅,也沒舉手機支架,就一個人,不出聲,隻朝裡望,望了很久。
陳硯舟抬起頭:“還喝粥麼?”
刀疤六搖頭,嗓子像是被砂紙磨過:“我想問問……那把勺子。”
陳硯舟點了點頭,端起桌上那碗湯遞過去:“先把這個喝了,暖一暖。”
刀疤六接過來,碗沿溫熱。他低下頭嗅了嗅,眉頭立刻擰緊了,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還是湊近碗邊,喝下一口。
湯剛入喉,他整個人便是一僵。緊接著喉嚨裡發出“嗬”的一聲悶響,臉從顴骨開始漲紅,迅速蔓延到脖子,額上青筋都浮了起來。他猛咳起來,眼淚不受控製地往外湧,想放下碗喘口氣,可那股辣意像條活蛇,順著食管往下鑽,胃裡頓時燒起一團。
“這……什麼東西……”他咬著牙擠出幾個字,可手卻像不聽使喚,又灌下第二口。這一次不是為了解辣,倒像是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逼著他往下咽。
第三口下去,辣裡透出一點隱約的甜,隨後是泛上來的苦,苦裡又裹著難以言喻的回甘。味道在口腔裡轟然炸開——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碗沿抵著下唇,微微發顫。
不是辣。是他小時候發高燒,娘蹲在灶洞前給他熬的那種“解毒湯”。土灶火不旺,娘佝著背,一邊咳一邊往鍋裡撒辣椒杆。她說這湯能逼出邪氣,每次喝完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眼淚鼻涕糊一臉,可渾身鬆快,像是重新活過來一回。
記憶帶著土腥氣和柴火味,撲了他滿臉。
破土的房,漏風的窗,娘盛湯時手抖得厲害,滾燙的湯汁潑在手背上,她隻輕輕“嘶”一聲,把燙紅的手往圍裙上蹭蹭,還說:“六兒,喝了就好,娘攢了錢,過陣子就帶你去城裡瞧大夫……”
後來王虎帶人砸門,說他欠了債。娘跪在地上磕頭,說孩子隻是去打零工,沒拿過不該拿的錢。王虎冷笑,一腳踹翻了灶上的鐵鍋。湯潑了一地,娘匍匐著去撿那隻摔變形的鐵勺,王虎的皮鞋碾上去,勺柄“哢嚓”斷了。他說:“從今往後,你隻認刀,不認娘。”
他被迫吞下那口混著灰的毒誓,背上紋了身,成了打手。再後來,娘病死在漏雨的偏屋裡,他連最後一麵都沒趕上。
而現在這碗湯,味道竟然一模一樣。
他手抖得厲害,碗裡的紅油晃出一圈圈漣漪。他抬起頭,眼眶紅得駭人:“這味道……你從哪裡弄來的?”
陳硯舟沒答,隻是看著他:“再喝一口。”
刀疤六不信自己還能喝,可手臂已經抬了起來。他又咽下一口,這次不是找辣,是找那個藏在辣後麵的、幾乎被忘乾淨的味道。
眼淚大顆大顆砸進碗裡。
他忽然吼了出來,聲音嘶啞破碎:“是趙德利!是他讓我在首長飯裡下慢毒!他說隻要成了,就給我一筆錢,送我娘的骨灰去國外安葬!”
話衝出口的瞬間,他自己也愣住了,像是有什麼鏽死了幾十年的閘門,突然被這股辣勁衝垮了。
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聲音開始打顫:“上周三晚上……在‘老碼頭火鍋’包廂……他給了我一瓶調味料,說是普通香精,加湯裡就行……我不知道那是毒……我以為頂多讓他拉個肚子,丟個臉……”
他說不下去了,低下頭,看見湯麵上晃著一張扭曲的臉——刀疤縱橫,眼神卻像個闖了禍不知所措的孩子。
這時沈君瑤從後廚側門走了出來。她沒穿警服,但腰間的執法記錄儀亮著一點紅,手裡握著的手銬泛著冷光。
“你指認的是副市長趙德利?”她聲音平靜,字字清晰,“什麼時候接觸的?毒藥怎麼傳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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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疤六抬起眼皮看她,嘴唇嚅動了幾下:“他親手給的……黑色小瓶,標簽撕了……我轉交給廚房一個姓張的廚師,是王虎的人……說事成後給我二十萬……”
沈君瑤低頭記錄,筆尖劃過紙麵,沙沙作響:“現在坦白,算你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