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慵懶,卻仿佛刻意避開了長孫府邸深處那一隅獨院。
杜遠在下朝後,未做停留,婉拒了長孫無忌親自相陪的好意,隻由一位老仆引路,穿過幾重寂靜的回廊,來到了長孫衝獨居的“墨韻軒”。
院名雅致,此刻卻院門虛掩,透著一股與世隔絕的蕭索。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秋風中打著旋兒,無聲地落在未及打掃的石階上。
老仆無聲地推開書房的門,一股混雜著隔夜酒氣、陳舊墨汁與淡淡黴味的滯悶空氣撲麵而來,讓杜遠微微蹙眉。
書房內光線昏暗,窗扉半開,卻未能帶來多少生氣。
長孫衝背對著門口,癱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椅中,昔日合體的錦袍如今皺巴巴地掛在身上,衣帶鬆散,露出一截白色的中衣。
他頭發隻用一根玉簪隨意綰著,大半青絲披散下來,幾縷垂落在他蒼白而憔悴的臉側。
他一隻手無力地搭在椅靠上,另一隻手垂落,指尖還勾著一隻傾倒的銀質酒壺,壺口殘留的酒液在地毯上洇開一小塊深色汙漬。
他的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棵葉子幾乎落儘的老樹,眼神裡沒有焦點,隻有一片萬念俱灰的死寂,仿佛靈魂早已抽離,隻留下一具被掏空了所有精氣神的軀殼。
曾經那個在長安城宴飲集會上侃侃而談、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如今被歲月和失意侵蝕得隻剩下頹唐落拓的輪廓。
聽到門口的動靜,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麻木不仁的滯澀轉過頭。
當看清來人是杜遠時,他那雙空洞的眸子裡,瞬間掠過一絲極快的複雜光芒——有猝不及防的驚訝,有被人窺見落魄的難堪與尷尬。
或許,在最深處,還隱藏著一絲被歲月磨鈍了棱角、卻未曾完全熄滅的、關於過往的怨懟。
但這所有的情緒,最終都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隻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便迅速沉底,恢複成那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
他嘴角扯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帶著宿醉未醒沙啞的自嘲輕笑,聲音乾澀:
“嗬……杜侍郎?真是稀客臨門,蓬蓽……也無光可生。
怎麼,是奉了陛下之命,還是家父所托,來看我長孫衝如今是何等爛泥扶不上牆的模樣麼?”
他將“爛泥”二字咬得格外重,像是在用這種自輕自賤的方式來維護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
杜遠沒有立刻接話。他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這淩亂不堪的書房——散落一地的書卷、歪倒的筆架、硯台中乾涸的墨跡,以及空氣中彌漫的失敗者氣息。
最後,他的目光重新死死鎖住長孫衝,那目光不再是看一個失意者,而是如同在審視一件尚未完全報廢、卻蒙塵已久的兵器。
他開口,聲音並不高昂,卻異常清晰冷峻,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冰水淬煉的鋼針,精準地刺向長孫衝最敏感、最麻木的神經:
“長孫衝,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杜遠的聲音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鄙夷。
“披頭散發,衣冠不整,滿身酒氣,渾渾噩噩!哪裡還有半分長孫家嫡長子的氣度,哪裡還有半點當年名動長安的才俊影子!”
他向前踏出一步,氣勢逼人:“我今日在兩儀殿,在陛下麵前,在房相、杜相、魏大夫還有你父親麵前。
力排眾議,以我的前程和信譽作保,舉薦你出任新成立的‘大唐道路交通管製司’主事!
秩比五品,獨當一麵,掌全國官道規製與行車法令!你可知道,為了讓你坐上這個位置,陛下和幾位相公斟酌了多久,又擔了多大的乾係?
就怕所托非人,貽誤了國政!”
“什麼?!”長孫衝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猛地從椅子裡直起上半身。
原本癱軟的身體瞬間繃緊,那雙死寂的眼睛裡第一次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住杜遠,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戲謔的痕跡。
杜遠根本不給他消化和質疑的時間,語速驟然加快,如同密集的戰鼓,帶著灼熱的氣息和淩厲的鋒芒,向他發起了狂風暴雨般的衝擊:
“你以為我杜遠是閒著無聊來可憐你?還是覺得內心有愧,想用這官職來彌補什麼陳年舊事?
長孫衝,我告訴你,你大錯特錯!我杜遠行事,上對得起君王,下對得起黎民,中間隻論國事利害,不論私人恩怨!
我舉薦你,是因為扒開你這身爛泥,我還能看到裡麵或許還剩點能用的材料!
是因為你身上流著長孫家的血,這個姓氏在長安城還有幾分重量!
更是因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當年那個能與我詩詞唱和、縱馬長安、讓無數閨閣女子傾心的長孫衝,就這麼徹底爛死、臭死在這不見天日的角落裡!”
他手臂猛地一揮,勁風帶動袖袍,仿佛要劈開這令人窒息的沉暮:
“你抬起頭!睜開眼睛!看看當初和我們一起在這長安城裡廝混、被人並稱的那些人,看看他們現在都在乾什麼!”
杜遠的聲音陡然拔高,一個個名字如同驚雷,在他口中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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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遺愛!當初那個跟在我們屁股後麵,除了力氣大點、傻笑多點,腦子裡缺根弦的憨小子!現在呢?
他負責調度整個大唐的基建工程!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手掌帝國脈絡的延伸,揮斥方遒,多少封疆大吏見了他都要客客氣氣!
他修的每一條路,都在改變著我大唐的疆域!”
“杜荷!當初開個‘五穀豐登樓’,你們都以為他隻是小打小鬨,玩票性質?現在他的酒樓開遍大江南北,日進鬥金,富可敵國!
他搞的規模化養殖場,讓長安的肉價生生平抑了三成!他在用商道影響著民生!”
“程處默、秦懷道、尉遲寶琪!那三個當初就知道好勇鬥狠、被家裡長輩頭疼不已的莽夫!
如今在軍中皆是能獨當一麵的實權武官,統兵戍邊,浴血沙場,護衛著大唐的萬裡疆土,他們的功勳是用敵人的頭顱和自身的傷疤換來的!”
“魏叔玉!那個我們曾經笑話他隻懂得啃書本、掉書袋的書呆子!
他一手拉扯起來的金穀學堂,去年科舉,四十一人參考,四十一人全中進士!
震動天下士林,被譽為文壇奇跡!他在為大唐的未來,培養著一批又一批的棟梁之材!”
“還有吳王李恪,殿下主持大唐醫學院,活人無數,被百姓視若神明,稱為再世華佗!
魏王李泰,殿下正嘔心瀝血規劃著覆蓋全國的標準化道路網絡,繪製著前所未有的巨幅大唐疆域圖,那是注定要名垂青史、澤被後世的千秋功業!”
杜遠每說一個名字,每列舉一項成就,都像是一記勢大力沉的重錘,狠狠地砸在長孫衝的心防之上。
將他用酒精和麻木構築起來的、堅硬而脆弱的外殼,砸得龜裂,破碎,最終土崩瓦解!
那些昔日夥伴的身影,他們取得的輝煌成就,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飛速旋轉,形成一幅幅鮮亮、生動、充滿活力的畫麵。
與他此刻的灰暗、頹敗、死氣沉沉形成了慘烈到令人無地自容的對比。
“我們這些人!”杜遠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震得梁上的灰塵似乎都在簌簌而下。
“都在拚儘全力,跟著陛下,跟著這個前所未有的煌煌盛世,一起向前奔跑,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帝國添磚加瓦,竭儘所能地想要在這波瀾壯闊的時代畫卷上,留下屬於自己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們不想辜負這個時代,更不想辜負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