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黎明的微光像是稀薄的冷水,衝不散營地裡凝固的血腥與焦臭。
坤運商隊一夜未眠。
活下來的人,臉上都掛著一種混雜著疲憊、後怕與茫然的空洞。他們默默地收拾著殘局,將同伴的屍體用草席裹起,搬到一輛空出來的板車上。沒有人高聲說話,隻有壓抑的啜泣和搬運重物時沉重的喘息。
顧清姿的手臂被簡單包紮過,那道擦傷不深,但足以讓她在乾活時,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並伴隨著恰到好處的、因牽動傷口而蹙起的眉頭。
她被王大娘——一個身材粗壯、麵相刻薄的老婦人——指使著,清洗沾滿血汙的炊具。冰冷的河水刺得她傷口下的皮肉一陣陣發麻。
王大娘是李坤的專用廚娘,在商隊裡的地位超然。她抱著手臂,站在一旁,一雙三角眼像錐子似的,在顧清姿身上來回刮著。
“手腳麻利點!一上午就洗這幾個破碗,還想不想吃飯了?”
顧清姿低著頭,一聲不吭,隻是加快了手中的動作。她能感覺到,王大娘的視線,以及不遠處馬車窗簾後,那道更隱晦、更具穿透力的目光,像兩根無形的繩索,將她牢牢捆縛。
李坤的懷疑,並未因昨夜那場“完美”的表演而消散。恰恰相反,他像一個發現了獵物可疑蹤跡的獵人,收起了所有的漫不經心,變得格外耐心,將她這隻可疑的“老鼠”放在了眼皮子底下,日夜炙烤。
早餐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麥粥。顧清姿分到了一碗,她捧著碗,縮在角落裡,小口小口地喝著,姿態謙卑得如同一粒塵埃。
李坤端著碗,走到她麵前,蹲了下來。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瞟了過來。
“丫頭,昨晚嚇壞了吧?”李坤的語氣很平和,像個關心晚輩的鄰家大叔。
顧清姿捧著碗的手一抖,幾滴粥灑了出來。她慌忙點頭,聲音細若蚊蠅:“嗯……”
“昨晚的事,多虧了老天爺開眼。”李坤用勺子攪動著碗裡的粥,仿佛在自言自語,“那馬賊自己燒了起來,另一個說死就死,就連那獨眼龍,都被石頭絆了一跤。你說,這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他的眼睛,看似盯著碗裡的粥,餘光卻像鉤子一樣,死死鎖著顧清姿的臉,不放過她任何一絲肌肉的顫動。
顧清姿的臉更白了,她茫然地搖了搖頭,眼神裡透著一股未經世事的單純與愚鈍:“我……我不知道……許是……是山神爺顯靈?”
“山神爺?”李坤笑了,那笑聲裡聽不出任何情緒,“或許吧。這片地界,邪門得很。”
他站起身,不再多問,轉身走開。
商隊重新上路。
氣氛比之前更加壓抑。拉車的馱獸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麼,不時打著響鼻,顯得焦躁不安。
顧清姿被安排在王大娘的炊事車上。這輛車緊挨著李坤的馬車,是整個商隊的核心。她負責切菜、燒火,乾著最基礎的雜活。
王大娘的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時刻不停地挑著她的毛病。
“土豆皮削這麼厚,你是想喂豬嗎?”
“火燒大點!想讓老板天黑了才吃上午飯?”
顧清姿始終逆來順受,沉默地做著一切。她知道,王大娘的每一句刻薄話語,都是李坤的另一雙眼睛。她表現得越是蠢笨、麻木,他們就越是安心。
而她的耳朵,卻在這些瑣碎的雜務和斥罵聲中,悄然張開了一張無形的網。
車隊行進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前方的地貌開始變化,平坦的荒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連綿起伏的丘陵,地麵也變得崎嶇不平。空氣中,開始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植物腐爛的氣息。
護衛們的交談聲也變得緊張起來。
“快到……那地方了吧?”一個年輕護衛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明顯的顫抖。
“閉上你的烏鴉嘴!”老護衛嗬斥道,“把家夥都拿穩了!從現在起,誰要是敢掉以輕心,彆怪老子不客氣!”
炊事車上,王大娘也停下了嘮叨,臉色凝重地朝前方望去,嘴裡低聲念叨著:“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顧清姿一邊機械地切著菜,一邊將這些信息儘數收入耳中。
她的目光,穿過搖晃的車簾縫隙,投向遠方。
地平線的儘頭,出現了一道濃得化不開的墨綠色。那不是普通的樹林,而像是一堵頂天立地的、由無數扭曲的巨木糾纏而成的牆。即便隔著數裡之遙,也能感受到一股撲麵而來的、蠻荒古老的氣息。
死亡森林。
她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
“王大娘,”她用一種怯生生的語氣,小聲問道,“前麵……是什麼地方?大家怎麼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