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粗糙卻溫暖的掌心,輕輕落在兒子刺拉拉、硬得似麥茬的頭發上,揉了揉。
“好,”她聲音不高,卻像石頭落地般穩當,“娘陪你去。”
打這天起,河西那片剛被洪水糟踐過、還沒緩過氣的黑土地上,就多了一道緩慢移動的風景,和一陣陣撕心裂肺卻從不低頭的咳嗽。
新挖的排水溝旁,泥土還帶著濕漉漉的腥氣。
十三歲的姬忠楜咬緊牙關,雙手死死抓住那柄對他而言太過沉重的木犁把手。
他的腰深深彎下去,幾乎貼住地麵,像一張被生活拉滿到極致的弓。
汗水和泥漿混在一起,在他稚嫩的臉上衝出一道道泥印子。
那雙手,早已凍瘡累累、裂口縱橫,此時被粗糙木柄又磨出一個個亮晶晶的水泡。
水泡破了,淌出淡黃血水,混上泥土,結成了厚厚血痂。
他疼得嘴角直抽抽,眉頭擰成疙瘩,卻死死咬住嘴唇,一聲不哼。
每往前推一步犁,都像是在和一頭看不見的巨獸摔跤;每從深泥裡拔出一隻腳,都帶著沉重喘氣。
那倔強背影,在空曠河灘上顯得那麼小,卻又那麼硬氣。
虞玉蘭就跟在兒子側後方,手裡拎一把小钁頭。
她的活兒是把兒子犁翻到溝邊的濕滑爛泥一點點清開,不讓溝堵住。
活兒不算重,但得不停彎腰起身。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每彎一次腰,肺裡那團“燒紅的棉絮”就脹大一分,尖銳的疼痛直衝腦門。
她咳得越來越密、越來越狠。
每當那陣控製不住的咳嗽像狂風一樣卷來,咳得她眼冒金星、站不穩當時,她就趕緊蹲下身,假裝係那雙早就爛得沒形的草鞋鞋帶。
在低頭彎腰的刹那,她用儘全身力氣,把湧到喉嚨口的、帶著鐵鏽腥氣的熱流,狠狠地、無聲地咽回去。
絕不能叫孩子看見!絕不能!
那血腥氣在她嘴裡漫開,苦得她想吐,卻比什麼藥都更能叫她清醒——撐住!
為了眼前這個正咬著牙和土地拚命的孩子,為了泥地裡那兩個還在尋找希望的閨女!
八歲的姬忠蘭,跟著堂姑忠英她們,加入了工作隊組織的“拾種隊”。
她們像一群在焦土上找寶的小螞蟻,低著頭,在洪水退去後一片狼藉的田地裡仔細翻找。
忠蘭小手裡緊緊攥著一個用破布頭縫成的小口袋,那是她的“寶貝袋”。
裡頭裝著工作隊發的、少得可憐卻金貴無比的麥種。
她時不時把袋子打開,小心翼翼將裡麵飽滿的、象征將來金燦燦希望的麥粒倒在手心,一遍遍數。
一粒,兩粒……就連那些被泥水泡發了、一看就是癟殼的種子,她也舍不得扔。
她會蹲下來,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極其認真地把掉在冷泥地裡的癟粒撿起來,放到嘴邊,鼓起腮幫子,小心又珍惜地吹掉沾上的泥土草屑,再鄭重其事地放回她的小布袋裡,仿佛那不是癟殼,而是一粒粒金豆子。
“我娘說嘞,”她仰起沾著泥點的小臉,對旁邊的堂姑忠琴認真說道,鼻子凍得通紅,眼睛卻亮得驚人。
“一顆種子,隻要埋進土裡,好好伺候,就能長出一大穗麥子!好大一穗嘞!”
那“好大一穗”的念想,撐著她凍僵的小手繼續在泥濘中摸索。
喜歡河東與河西的故事請大家收藏:()河東與河西的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