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沉默地聽著。
糞箕的竹篾邊緣深深勒進他單薄的肩肉,尖銳的疼痛讓他保持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側過頭,目光掠過身邊三人:
姬忠年沉浸在那虛幻的“接班”路徑裡,心安理得地逃避著鐮刀的重量;
龐四十用“大鍋飯”的懶漢哲學麻醉自己,身體和精神都如爛泥般癱軟;
田慧法則被那個金光閃閃的“烈士後代”身份預設牢牢框住,活在雲端般虛幻的憧憬裡。
他們都有“靠”,或實或虛,都成了此刻逃避腳下泥濘和肩上重擔的絕佳理由。
唯有他自己,姬永海,這個在家裡排行老三、男孩子裡是的老大,在小姬莊字輩排行老六的他。
他的腳下是實實在在的爛泥路,肩上壓著全家九張嘴的生計中不可或缺的責任。
背後是母親昊文蘭那雙即使在病痛中也依舊灼亮如炬、穿透一切虛妄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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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依者,唯有自渡。
“罱河泥嘍——下小姬莊河嘍——”
老隊長沙啞的吼聲像一麵破鑼,撞碎了小姬莊清晨的寂靜,在濕冷的空氣中嗡嗡回蕩。
這聲音是命令,是集結號,更是一種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每一個在土地上刨食的脊梁。
小姬莊河畔瞬間活了過來。
渾濁的河水映著鉛灰色的天空。
男人們吆喝著,將沉重的罱網——兩根長長的竹竿頂端綁著巨大的、張著麻繩網的鐵夾子——拖下泥濘的斜坡。
罱網入水,發出沉悶的“噗通”聲,隨即是絞動竹竿時吱吱嘎嘎的呻吟。
那網兜沉甸甸地兜起河底沉積了不知多少年的黑泥,飽含著腐爛的水草、螺螄殼和刺鼻的腥臭。
當沉重的泥兜被合力拖拽上岸,傾倒在那片早已被曆年河泥堆得高出地麵一截的“泥塘”時,“嘩啦”一聲悶響,濃稠的黑漿四濺。
濃烈得化不開的腥腐惡臭立刻霸占了整個河岸的空氣,熏得人胃裡翻江倒海。
這氣味,是土地最原始的肥料,也是生活最底層的苦澀。
姬忠年捏著鼻子,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遠遠地站在上風口的田埂上。
他爹姬家苃正彎著腰,和一個老把式合力絞動罱竿,裸露的小臂上青筋暴起,古銅色的皮膚在冷風裡冒著絲絲熱氣。
姬忠年看著父親佝僂吃力的背影,又看看那散發著惡臭的泥塘,嘴角往下撇得更厲害了。
他蹭到老隊長身邊,臉上擠出笑容,帶著點結巴的討好:
“三…三爺爺,這…這力氣活兒,您看…看我這身板…是…是不是去幫…幫保管員龐叔點點…點工具?
這…這賬目上的事兒,我…我爹說,得…得早點學起來……”
他努力挺直腰板,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管事的料”。
老隊長抬起眼皮,渾濁的老眼掃了他一下,那眼神像刀子刮過骨頭,帶著莊稼人特有的、對懶惰的鄙夷和洞悉一切的精明。
他嘴裡叼著的旱煙袋吧嗒了一下,噴出一股辛辣的藍煙,沒直接回答,隻甕聲甕氣地吼了一嗓子:
“田慧法!你個小兔崽子,戳那兒當旗杆呢?還不滾過來搭把手!你爹當年打鬼子,那刺刀拚得比誰都狠!你這點河泥味兒都聞不得?”
這聲吼,既是給田慧法聽的,也是給姬忠年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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