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組織學生去扒那座早已廢棄的孔廟石碑。
那石碑上的字跡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像一張布滿皺紋的老臉,默默承受著歲月的摧殘。
姬永海握著鐵釺,用力撬動那堅硬的石縫,手心傳來陣陣麻木。
就在這粗暴的動作中,他的目光忽然被碑座一道深深的縫隙吸引,竟然頑強地長出了一株枸杞。
那株枸杞虯曲的枝乾緊貼著冰冷的石座,幾顆瑪瑙般紅亮的果實綴在枝頭,宛如血珠凝固在春日的灰色中,灼灼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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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永海心頭一動,飛快地摘下兩顆塞入口中。
酸澀的汁水在舌尖炸裂,順著喉嚨滑落,他仿佛吞下一口濃縮的夏日陽光,炙熱而又苦澀。
在這片肅殺的春天裡,那一股莫名的酸楚湧上心頭,令人心頭一震。
夜幕降臨,柴草堆裡的餘燼隻剩微弱的暗紅色,仿佛一隻瀕臨死亡的火苗在掙紮。
姬永海坐在院子裡,望著那本《論語》中的“逝者如斯夫”那行字,心頭泛起一陣悵然。
院子角落的老井在月光下泛著碎銀般的光點,水麵微微蕩漾,像一麵碎銀鋪就的鏡子。
他忽然想起數學老師杜敏曾經在講台上揮舞粉筆,激情洋溢地描繪拋物線的軌跡:
水桶從深井中被提起,那一道弧線,起點和終點都牢牢係在土地上,唯有中間的頂點,像一隻驚鴻般飛躍而出。
那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那弧線的頂端凝固。
這念頭如同冰涼的井水,清晰地流過他的腦海,帶來一陣戰栗般的清醒。
批判《水滸》的風聲漸起,像夏日的蚊蚋,嗡嗡作響,伴隨著麥穗的逐漸變黃,越發刺耳。
公社給每個大隊發放《水滸傳》,要求批判宋江的“投降主義”。
福緣中學的操場上,一幅巨大的宋江畫像被濃墨塗黑,麵部輪廓變得扭曲,旁邊用血紅的墨汁寫著:
“農民起義的叛徒!”
那字跡鮮紅如血,仿佛隨時會淌出血來。
姬永海被推選為學生代表,必須在全校的批判大會上發言。
他手握那份輕飄飄卻又沉重如山的發言稿,像握著一塊熾熱的鐵塊。
稿紙邊緣已被汗水浸濕,變得皺巴巴的。
他偷偷溜到學校的角落,那裡有一口豬圈。
濃烈的臊臭味撲麵而來,令人幾乎窒息。
語文老師胡江清正佝僂著身子,吃力地將一桶渾濁的泔水倒入石槽。
那雙鏡片上永遠蒙著油膩的汙漬,幾乎看不清他的眼睛。
豬群在一旁哼哼叫著,爭搶著食物。
“你想批宋江什麼?”胡老師用沾滿汙垢的衣袖擦拭鏡片,動作遲緩,聲音沙啞。
“批他不該受招安?還是批他沒把梁山的旗號堅持到底?
把皇帝老兒的金鑾殿也掀翻?”
“都批!”姬永海的聲音乾澀,把汗濕的發言稿捏得更緊。
“報紙上說他是投降派,是叛徒!”
胡老師竟然笑了,嘶啞的笑聲驚飛了豬圈上方的麻雀,
撲棱棱飛向灰蒙蒙的天空。
“你讀過原著麼?”
他放下沉重的泔水桶,渾濁的目光穿透臟汙的鏡片,帶著一絲洞察世事的銳利,“李逵掄起板斧排頭砍去時,宋江可曾阻攔?
征戰方臘,多少兄弟倒在血泊中,他何曾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直到臨終,他那“忠君”二字,竟深深刻在骨頭裡——這才是真奇怪。”
那聲音在豬圈中回蕩,帶著一種洞察世情卻無力改變的蒼涼,像一根沉入泥淖的鐵錨。
他頓了頓,鏡片後那雙渾濁的眼睛似乎穿越了豬圈的汙穢,投向某個虛無的遠方:
“宋江那廝,心裡想著招安,麵上卻要替天行道。
忠字刻在骨頭上,可骨頭裡流的卻是兄弟的血……這世道,忠字壓死人哪。”
歎息如同沉重的石頭,落入泔水槽,濺不起半點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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