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關卡還是會計實務。這門看似平凡的科目,卻成了他人生的舞台。
那些枯燥的賬冊、繁瑣的憑證、靈活的賬務處理,在他手中早已變成了行雲流水般的技巧。
四年來,他一直在一線既是直接參與體力勞作的一員,又是參與管理精心協調指導一線工作的踐行者。但作為大隊會計的日子還不到10個月。在與數字和單據相伴的日子裡,每一筆收入該歸哪個賬戶?每一項支出如何合理分攤?如何在集體利益與社員情感之間找到平衡點……這些書本上學不到的“真功夫”,在實踐中被他磨煉得爐火純青。此刻,他揮筆如有神助,算盤珠子的韻律仿佛在指尖流淌,一分一厘的規則在他手中發揮得淋漓儘致。當彆人還在為一道成本分攤題絞儘腦汁時,他已經做完了試卷的最後一頁。
放下筆的那一刻,姬永海感受到一股難以名狀的虛脫感如潮水般襲來。
背後的棉袍早已被汗水浸透,冰涼的汗珠緊貼著肌膚,令人一陣陣戰栗。
他長長地、無聲地歎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抬頭望去,窗外依舊是陰沉的冬日天空,灰蒙蒙的雲層仿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他似乎在那厚厚的雲層後麵,隱約看見一絲微弱卻堅韌不拔的光亮,那光線像是一根細細的希望之線,牽引著他向前。
等待放榜的日子像是在滾燙的鐵板上烙餅,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姬永海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回到大隊部,繼續撥弄那些冰冷的算盤珠子,核對那些似乎永遠也理不清的賬目。
數字在眼前跳躍,他的心卻像被拴了線的風箏,總忍不住向縣城的方向飄去。
那份期待與焦慮,像是一場無聲的戰鬥,牽動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終於,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清晨,公社大院的喇叭響起了那熟悉而又令人振奮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電流雜音,卻足以震動整個福緣大隊的心弦:
“重要通知:我縣首次麵向農村大隊會計招考農業經營管理乾部工作已圓滿結束。
經過嚴格考試和審查,現已錄取六名同誌。
其中,福緣公社福緣大隊的大隊會計姬永海同誌,以全縣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被錄取!特此喜報!
希望姬永海同誌在新的崗位上再接再厲,開創更加輝煌的未來……”
“嗡——”
那一刻,後麵的話,姬永海一句也沒聽見。
一股熾熱的血液仿佛在瞬間湧上頭頂,耳中隻剩下刺耳的蜂鳴聲。
他當時正蹲在倉庫門口,用粉筆在土牆上抄寫前一天的工分明細。
手中的粉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成幾截。
他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半蹲著,手指上還沾著白色的粉筆灰。
眼前那斑駁的土牆、歪歪扭扭的樹字、遠處灰蒙蒙的天空、近處光禿禿的樹枝……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轉,變得模糊不清,像一片混沌的光影。
“永海!永海!你聽見沒?你考上了!頭名狀元!”
身旁一位老會計激動得搖晃著他的胳膊,聲音都帶著顫抖。
姬永海這才猛然回過神來。
他緩緩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斷裂粉筆,緊緊攥在手心。
那粗糙的粉末感帶著倉庫牆體的冰冷,卻奇異地讓他那狂跳的心逐漸平複。
他沒有歡呼,也沒有激動,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吸入那帶著泥土和乾草味道的空氣,還有一絲陌生而清新的氣息。
那一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湧上心頭,眼眶濕潤,像是被一股無形的洪流衝刷著。
他用力眨了眨眼,將那濕潤逼了回去,然後對著那位老會計,像是在對自己說話一樣,重重地點了點頭,嘴角扯出一抹乾澀卻真誠的笑容。
這個消息像野火般迅速蔓延,燒遍了整個小姬莊。
姬家那間土坯房一下子成為了村裡的焦點。
村民們的道賀聲、議論聲、羨慕的歎息交織在一起,絡繹不絕。
姬忠楜和昊文蘭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複雜的情感——既有驕傲,也有欣慰,更夾雜著不舍。
那皺紋在笑容中變得更加深刻,似乎在回味著這份難得的喜悅。
姬永蘭特意從鄰近的公社趕回來,用她那靈巧的雙手,連夜為弟弟趕製了一件厚實的新棉襖。
姬永美和兩個弟弟更是興奮得難以入睡,仿佛考中的是他們自己。
然而,唯一沒有出現的人,是姬忠年。
他那新蓋的瓦房大門緊閉,像一隻沉默的貝殼,將所有的喧囂隔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