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猶豫地將話題拉回到那冷峻的數字和泥濘的田埂上,用最務實、最直截了當的行動方案,堵住了那些暗中含沙射影的嘴巴。
張明的臉上那一抹笑容略顯僵硬,隨即強擠出一抹笑嗬嗬的模樣,打著哈哈說:
“好!好!永海同誌果然雷厲風行!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暗箭被擋回,明處的刁難又接連而至。
這一天,縣委農工部臨時急需一份關於各大隊耕牛存欄和估價折價情況的詳細報表。
任務落到了姬永海的肩上。
時間緊迫,數據散落在各個大隊,收集整理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
他騎著那輛“老坦克”似的自行車,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整天,水米未進,汗水浸濕了衣襟。
直到傍晚時分,他才將那厚厚一疊彙總好的報表送到負責接收的辦公室。
管收發的吳乾事,是個平時說話溫和、細聲細語的中年婦女,她接過報表,慢條斯理地翻閱著,忽然指著其中一頁:
“哎?姬會計,你這南灣大隊的數據,跟上次他們口頭報上來的,好像對不上啊?少了兩頭牛。”
姬永海心裡一緊,湊過去仔細看。那份數據是他親自從南灣大隊會計老馬的賬本上抄錄的,一筆一劃都很清楚。
“吳乾事,這是我下午剛從老馬那兒核對的原始資料,他簽了字,您看這裡。”
他指著報表底部的簽名。
吳乾事扶了扶眼鏡,依舊不緊不慢:
“哦?是嗎?可能我記錯了?不過……這份報表的格式似乎有點問題?
你看,這頁眉,是不是該用仿宋體三號字?你這字體看著不太一致嘛。
還有,裝訂順序是不是也得按照部裡的最新要求調整一下?這些細節啊,最能體現一個乾部的嚴謹性。
要不……你拿回去再整理整理?明天一早也可以,反正部裡也是明天下午才要。”
她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眼神中卻帶著一絲挑剔和難以察覺的刁難。
窗外天色已暗,姬永海奔波一天的疲憊和饑渴瞬間轉化為一股冷靜的怒火,直衝心頭。
他望著吳乾事那張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認真的”臉龐,望著那疊凝聚了他一天心血的報表,胸口的那份自豪感仿佛變成了一塊熾熱的烙鐵,燙得他生疼。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股怒火壓抑到心底,臉上擠出一抹平靜的笑容:
“好,吳乾事要求嚴格,是為了工作負責。
我這就拿回去,按最新規範整理好,重新打印裝訂。保證明天一早,一份格式完全符合要求的報表放在您桌上。”
他拿起那疊報表,轉身離開辦公室。
走廊裡燈光昏暗,他的步伐沉重而堅定。
身後,隱約傳來吳乾事和旁邊人的低聲交談,伴隨著一聲輕笑。
那笑聲像一根細針,紮進他的耳膜,讓他心頭一緊。
他沒有回頭,隻是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向樓梯口那台古舊的手搖油印機。
知道,這一夜,又將是一場與蠟紙、油墨和繁瑣格式的漫長鬥爭。
不遠處的南三河在夜色中靜靜流淌,倒映著鎮上零星的燈火,也倒映著他此刻那份孤獨而堅韌的身影。
流言如刀,暗箭似雨。
姬永海如同一塊沉默的礁石,無論風浪如何拍打,始終屹立不倒。
他依舊騎著那輛“老坦克”,車輪碾過臨湖鎮雨後泥濘的街巷,車轍深深,執意延伸到一塊塊需要他守護的田埂和村莊。
算盤珠子的清脆聲在農經站那間彌漫著舊紙堆和煙草味的辦公室裡,伴隨著夜的寂靜,成為他回應一切紛擾的最有力的聲音。
然而,當那些關於他“嫌棄農村未婚妻”、
“想攀高枝做陳世美”的流言蜚語甚囂塵上,甚至開始影響領導對他“思想穩定性”的評價時,他心裡清楚,唯有用行動在這片渾濁的輿論泥潭中,劃出一道清澈的界線。
一個暮春的傍晚,洪澤湖上輕拂而來的風帶著溫潤和水草的氣息。
鎮街兩旁的店鋪大多已關門閉戶,隻剩供銷社的櫥窗還散發著昏黃的燈光。
姬永海沒有像平時那樣留在辦公室加班,他仔細整理好桌上的報表,把散亂的紙張歸攏整齊,然後提起那隻陪伴了他多年的舊帆布包,走出了公社大院。
他沒有回宿舍,而是徑直走向鎮子東頭那條通往他的家鄉——小姬莊的土路。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未乾的塵土路麵上。
走了大約兩裡地,遠遠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路口那棵柳樹下,朝著鎮子的方向望去。
那是昊佳英。
她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衫,兩條烏黑亮麗的長辮垂在胸前,手裡提著一個蓋著藍色印花布的竹籃子。
晚霞的金光勾勒出她勻稱的身影和溫婉的側臉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