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曆上是張電影明星的照片,嘴角笑著,眼神卻顯得格外遙遠。
姬永海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凳子腿又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
他沒有看任何人,伸手從隨身攜帶的、同樣洗得發白的帆布公文包裡,掏出幾張印著藍色字跡、蓋著紅色公章的票據。
他從中抽出幾張,分彆推到田慧法、姬忠年和龐四十的麵前。
“柴油票,”他的聲音乾澀,像砂紙在摩擦,“一百斤。尿素票,兩袋。”
他抬起頭,目光首先落在田慧法身上,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他眼中那層灰蒙蒙的霧靄,“貸款的事,我明天親自去跟信用社主任打招呼。
但醜話說在前頭,”他的聲音陡然轉冷,“路子,我給你鋪了。
水獺場,能不能辦成,能不能掙錢,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賠了,砸了,債台高築了,你自己扛著!彆指望鄉裡給你兜底!更彆拿你爹是烈士這塊牌子當護身符!烈士的榮光,不是用來給你擋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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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轉向龐四十,目光變得異常冰冷。
他伸出手,作勢要將剛才推給龐四十的那幾張柴油票和尿素票抽回來。
“這票,我給你。”姬永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
“念在從小一起滾泥巴的情分上。但你手裡那批‘計劃內’的鋼材煤炭水泥,”他盯著龐四十躲閃的眼睛,一字一頓。
“趁早給我斷了念想!收起你那些歪心思!彆碰!碰了,就是往火坑裡跳!到時候,彆說我不認你這個從小玩到大的發小!”
田慧法伸出顫抖得像秋風裡枯葦杆的手指,捏起那張薄薄的、卻仿佛重逾千斤的柴油票。
紙片在他粗糙的手指間劇烈地抖動著,發出窸窣的微響。
姬忠年則嘿嘿乾笑了兩聲,帶著如釋重負的討好,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張票仔細對折好,又對折了一次,然後寶貝似的塞進腰間那個鼓鼓囊囊、散發著濃烈煙味的舊煙荷包裡,還用手在外麵按了按。
龐四十看著眼前那幾張輕飄飄的、印著藍色字體的薄紙片,又抬眼看了看姬永海那張毫無表情、如同石刻般的臉,突然咧開嘴,發出一陣低沉而怪異的笑聲。
那笑聲起初壓抑著,漸漸肩膀開始抖動,越抖越厲害,最後演變成控製不住的、歇斯底裡般的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飆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姬永海!好!好一個姬大鄉長!好一個兩袖清風的‘青天大老爺’!”
他拍著桌子,笑得幾乎喘不上氣,“清官!清如水明如鏡的清官!可清官值幾個錢?
啊?值幾個錢?能換來你婆娘身上一件像樣的花襖子?能換來你爹娘住上不漏雨的磚瓦房?
能換來你弟弟妹妹在城裡念書不啃鹹菜疙瘩?哈!清官!好!好得很呐!”
他猛地止住笑,抓起桌上那幾張票,揉成一團,狠狠摔在油膩的桌麵上,霍然起身,凳子被他帶倒在地,發出巨大的聲響。
他看也不看姬永海一眼,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食堂,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呼嘯的風聲和漫天落葉之中。
那天夜裡,姬永海睡得出奇地沉,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夢裡沒有冰冷的辦公室,沒有難纏的廠長,沒有憤怒的村民,也沒有咄咄逼人的發小。
他又回到了小姬莊河滾燙的夏天。
毒辣的日頭曬得河灘發燙,四個曬得黝黑發亮的光屁股小子在水裡撲騰、打鬨,濺起大片大片雪白的水花。
陽光把河水曬得暖暖的,那暖意直透心底,像昊佳英在寒冬臘月裡,提前給他捂得滾燙的被窩。
半年光陰,在南三河緩慢流淌的濁水裡打了個旋,便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田慧法的水獺場,如同一個被戳破的肥皂泡,徹底黃了。
一場來勢洶洶、原因不明的瘟疫,像死神揮舞的鐮刀,短短幾日便將那幾十隻被寄予厚望的水獺幼崽和種獺,掃蕩得乾乾淨淨。
湖灘上臨時搭建的簡陋窩棚裡,彌漫著濃重的死亡氣息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田慧法背著一個小小的、乾癟的鋪蓋卷,像一條被徹底打垮的落水狗,再次出現在政府大院的梧桐樹下,找到正在檢查新出窯紅磚質量的姬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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